,好象要长篇大论叙旧的样子。”皇甫劲勉强将婉转柔肠收起,和唐赋一同去见塾长。塾长家的院门口,一个人垂着头脚步匆遽地从院子里出来,皇甫劲急忙闪避,那人撞到唐赋身上,震退了两、三步。“程兄?”唐赋试图伸手去扶,他觉得程西樾的神情有些异样。可是程西樾并不答话,只将脸扭过一边,径自与他们擦肩而过。“臭小子,拿头槌顶完师兄,也该停下来道个歉!师兄胸口都被你顶出严重内伤了!”皇甫劲冲远去的程西樾嚷,又疑惑道:“这小子这么着忙去哪儿?从前还没见过讨人嫌有这么慌张的时候。” 唐赋也疑惑,“是来给塾长贺寿的吗?表情不太像。而且从他以往的个性来看,他不太有可能做这种奉承长者的事情。”他们跨进院门,廖羽迟怔怔立在小书房门前的台阶上。“唐赋,程兄……走了吗?”廖羽迟问。“走了。”唐赋答,“是你带他来见塾长的吧?方才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有。”廖羽迟讷讷。“没有?不是你惹到他了?我看他好像心情很坏的样子。”唐赋觉得廖羽迟在撒谎,廖羽迟不善于撒谎。“小羽几乎拿他当朋友,怎么会惹到他?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皇甫劲抢答,“那家伙从来都是阴沉沉心情很坏的样子!”唐赋很想知道老实的廖羽迟撒了什么谎,可惜眼下没有空闲。他看了看明显有心事的廖羽迟,只得先和皇甫劲一起进书房见塾长。廖羽迟留在院子里,心里想着被自己“惹到”的程西樾。今天一早,廖羽迟下山去玉木村邀程西樾,想乘塾长生日的机会把程西樾引见给塾长。可是程西樾不愿意,说在村口看一看贺寿宾客的车马就够了。见廖羽迟半日无语不肯离开,程西樾又说晚间慕姑娘办的茶会他一定到。廖羽迟回来料理塾长生日杂务,在塾长私宅接待关系亲密的客人。皇甫一家来到,皇甫伯母带走慕姑娘,廖羽迟接替慕姑娘煮茶待客。去汲泉的时候,他在清凉的泉水边想起程兄,想着这泉水流下山去,就是经过程兄院落后的那条溪流。汲泉回来一进门,廖羽迟却看见程西樾立在塾长书房的窗外。程西樾垂着头,瘦削的脊背贴着冰冷墙壁,似乎在听窗内塾长和人谈话。
廖羽迟的记忆里浮现出那个曾在春寒中瑟缩的柔弱小孩。羁留在陌生人家狭窄的屋檐下,耐心地等着檐外的冷雨过去的,孤独又柔弱的小孩。记忆里的那个小孩和面前的程西樾重叠在一起,廖羽迟心里不由又生出异样情绪。
廖羽迟不知道自己怔了多久,直到程西樾抬起头,视线和他相遇。在那个刹那,廖羽迟好象看见了一个人的两双眼睛。他看见程西樾的猜疑和冷淡,又看到小孩子的哀愁和绝望。廖羽迟一下子慌张了。他忽然宁愿只看到眼神清冷又无情的那个程西樾,而不愿意看见这另一个眼神复杂的程西樾出现。他心慌意乱于自己的手足失措。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来安慰那个小孩。廖羽迟的慌乱让程西樾醒悟自己的目光泄露了不该泄露的东西。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小孩一声不响地匆匆离开。现在,独自留在院子里的廖羽迟不由自主去想,那时程西樾到底听到些什么,让他失去了平日的从容冷淡,变出了让自己心慌意乱的另一个模样。那时程西樾听到的话题,一定和学业无关。唐赋怀疑程西樾北来青叶不是为了求学。今天听慕姑娘说,许多年前程兄的祖父似乎也游历过汴梁。程兄来青叶真的有其他原因?祖父故去不久程兄就动身来青叶,是因为祖父和青叶有什么旧瓜葛吗?程兄在塾长窗外听到的,是和祖父有关的往事吗?慕姑娘的记忆里,程西樾的祖父是个落拓离群的饱学之士。塾长感叹:能熏陶出程西樾这样的学生,那位给程西樾启蒙的先生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祖父有什么样的往事,让程兄千里追寻到青叶?塾长窗内的只言片语,为什么竟让程兄那么猜疑、哀愁又绝望?木讷的廖羽迟努力用心去想,他想啊想啊,不觉在阶前立了很久。慕渔舟见到皇甫夫人的第一眼,明白她是为自己来青叶的。而且她不喜欢自己。
“登楼一直说,慕姑娘是青叶书生们公认的美人。”皇甫夫人语气平淡。
“夫人,请不要取笑我。”慕渔舟涩涩道。原来皇甫家朝奉师傅的儿子谢登楼,顺便还充当着皇甫夫人在书塾的耳目。
她们走过春花初放的花圃,提议慕渔舟带自己来赏花的皇甫夫人,却丝毫不曾注意过周围的花朵。赏花是她单独和慕渔舟相处的借口。“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一个像姑娘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怎么可以毫无矜持地抛头露面出来做茶师?用相貌出众的侄女吸引茶客,你叔叔的生意经很不寻常啊。”“叔叔为人通脱,不认为女孩子只能守在深闺刺绣,我的茶艺也是自小跟叔叔学的。”慕渔舟尽量配合皇甫夫人的平淡语气,“我做茶师凭的是技艺,不是相貌。”“姑娘如此自信,我原先不该轻看慕姑娘。”皇甫夫人的语气变了,“其实我已经料到了,我的儿子不会为一个仅有相貌的女子动心。”慕渔舟不能抑制面红心跳,皇甫夫人终于放弃寒暄,说到她来青叶的原因。
“慕姑娘既是聪明人,我就长话短说,”皇甫夫人看着慕渔舟羞红的脸,“请姑娘务必回绝我儿子皇甫劲的追求。姑娘如此出色,在青叶又有众多仰慕者,拒绝我儿子的追求对姑娘来说也不是什么损失。”颊上的烧红在皇甫夫人说出要求时退却。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皇甫夫人不喜欢自己,可是慕渔舟没有想到,听见这样的要求时自己会难过。她听过茶客们的热议:只可惜皇甫劲还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那慕姑娘到底不过是个抛头露面的茶师,她也该估量一下自己的身价够不够得上皇甫府。她没有想过要去够得上皇甫府,她真的没有想过。她也挨过西樾的冷语:大少爷不比穷书生可靠,这道理你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说你没有什么要烦恼的,我怕你将来会有。她真的也没有想到,此刻被皇甫劲的母亲要求回绝皇甫劲,会让自己这么难过……
皇甫夫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姑娘?不要以为我对姑娘有什么成见,我相信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儿,只是我,我们皇甫家不想要太过出色的儿媳。”“夫人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也会照夫人的吩咐做。”慕渔舟努力稳定自己颤抖的声音,“只是,恕我不能再陪侍夫人了。”慕渔舟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在这位夫人面前失态,因为根本没有失态的理由。
她从没有想过接受皇甫劲的追求,虽然他们曾在一起看过几出皮影戏。他们只是一起看过几出皮影戏,她真的,没有心酸失态的理由。“谢谢慕姑娘。”皇甫夫人转身离开,显出一个人目的达到后的干脆。可是那个干脆的女人竟然没有能够走出花圃,皇甫夫人终于折回,而且忧愁又软弱。
“本想装作没看见,没看见慕姑娘的伤心。可是我到底做不到啊。”她说她有一段往事可以讲给慕姑娘听,这段往事埋在她心里很久,慕渔舟的出现让她再次想起它。往事里也有一个女孩子,好像慕姑娘这样出色……可是她不喜欢太过出色的女子,因为那样的女子对她来说就是祸害。皇甫劲从未对姑娘提过我们家弃儒从商的原因吧?他也一定没有提过,他早逝的舅舅曾是青叶的中山塾长最得意的学生。皇甫劲不提起这些,因为我从没有告诉过他这些。可是今天我想告诉慕姑娘,为了得到姑娘的谅解,让姑娘知道我不是没有原因地这么狠心要拆散你们,我有我的理由。我娘家姓林,曾经也是汴京的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未及科举功名的父亲穷困潦倒,病死时唯一的希望,就是我母亲牺牲自己生出的弟弟能重整家业。就在父亲故去的第二年,十五岁的我自己做主,带着弟妹出嫁幼时定亲的皇甫家。
我没有守满三年孝,不顾族人们对我的指责就匆忙出嫁,是因为想给年幼的弟弟更好的环境,想让他早点开始学业,早点科举成名,早点完成父母重振家业的遗愿。弟弟没有让我失望,十九岁那年他被认为是青叶书塾最有前途的学生,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丈夫也是这么说的,一切只待来年的科举证明。可是有一天弟弟突然从书塾回家来,带着那个女孩子。和现在我儿子认识慕姑娘一样,他似乎也是在书塾附近认识那个女孩子的。
我弟弟从小少年老成,做事一向中规中矩,而且在我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孩子。看见他突然带着一个女子回家,开始我很是吃惊。仔细看去,那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孩子,美丽温文得让我看了又看,舍不得将视线移开,怎么还能责怪弟弟为她动了心?我终于只知道欢喜怜惜,只想着:能得到这样出色的女子做林家妇,父母在地下也会很欣慰。事情全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个看起来出尘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她招惹的男子可不止我弟弟一个。一连串的麻烦接踵而至,我弟弟在带她回家的当天夜里和她一起离家出逃,十几天后我醒悟过来时,得知弟弟已经被关在牢狱之中。那女子也不见了踪影。我哭求丈夫动用皇甫家的钱财和关系,终于能到监中探望弟弟。我想仔细听弟弟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千方百计替他伸冤。可是,他已经执迷不悟。在我大骂那个狐狸精的前后,他只仰头望着监牢高处的小窗,一言不发。
我大骂狐狸精了?那个美丽温文曾经我见犹怜的女子,我现在恨她,恨得心如刀绞。
我不得不结束探监,要离开时,弟弟开口说了唯一一句话。他说,求姐姐原谅他。求姐姐不要太伤心。求姐姐忘了他。那句话,竟是,竟是他对我的永诀……红颜祸水,林家唯一的香火断了,我甚至没有能够替弟弟收尸。慕姑娘你是不会明白的,这些年我有多少次半夜里醒过来,在烛光下想了又想,痛了又痛。我没能遵守对父母的诺言,没能照顾好父母留下的唯一骨血。我永远记得母亲走时怎样流着眼泪对我托付新生的弟弟,记得父亲走时怎样不肯灰心地说起弟弟将重整家业。我永远记得在弟弟幼小时,我怎样教导他识字,教导他做人。我那么钟爱,那么珍视和寄予希望的弟弟,怎么可以这样忍心地背弃我?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我?他和姐姐诀别时说,求姐姐原谅他。求姐姐不要太伤心。求姐姐忘了他。
我不能忘记。我怎么能够忘记?我也不能够原谅!我痛恨弟弟背弃了父母的期望,痛恨那个让他背弃这一切的女子。我痛恨自己,没有在看见那个女子的第一眼,就识破她是个不能招惹的祸水。如果她是规矩人家的女儿,怎么会抛头露面认识我弟弟?又怎么会跟着弟弟私奔到皇甫家?我从一开始就该多盘问她几句,从一开始就该赶她离开弟弟身边……那个女子的身后还引来了我和丈夫没有料到的厉害关系,弟弟的死还不够,接下来皇甫家也受到了许多莫名的牵连,为摆脱这些牵连又欠下了许多债务。我丈夫终于无心仕途,辞退了家里为七岁儿子请的塾师,从此经商还债。慕姑娘是聪明人,俗语说“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决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他舅舅的老路,喜欢上又一个抛头露面而且太过出色的女子。我一定会替儿子安排知根知底的闺秀为妻,请慕姑娘谅解。月色很好,只是落山风夹带着寒意。玉木小居楼前空阔处安设了一套桌凳,茶会后逗留不去的三位客人坐在月光里。“柳尚书和皇甫伯父告辞时,塾长好像有些伤感。他们三个在书房谈论的往事,大概不是什么愉快记忆。”唐赋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碧螺春虽好,只是今晚太淡。”“再上一壶酒。”皇甫劲愁闷接道。渔舟今晚一直刻意回避他的眼神,所以他一直借酒浇愁。
慕渔舟起身端来另一壶清酒,皇甫劲抓住酒壶,又是接连几杯倒进肚子里。唐赋和廖羽迟等待慕渔舟阻止朋友,慕渔舟却没有说话。隔着树影传来轻微的脚步,“渔舟,我来晚了。”来人的声音倦怠而清冷。
“西樾,我原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慕渔舟禁不住迎过去。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她渴望一个朋友的安慰。“要来,惊蛰日茶会是你早就定下的。”程西樾走上最后一级石阶。慕渔舟停住,“怎么了西樾?你的脸色不好,头发也散乱了。”她伸出手,代程西樾整理飘拂在风里的发丝。不习惯别人亲昵的程西樾避开慕渔舟的手,却被皇甫劲一把揪住了衣领。
皇甫劲身后壶倒杯翻,衣襟上酒迹淋漓,他说话的语气也一样狼狈,“臭小子故意迟到!你就这么精通各种讨人嫌的方法?你就这么想讨人嫌?” 廖羽迟站起来,想制止朋友的嫉妒。唐赋只看着慕渔舟。“皇甫少爷,请你放开西樾。”慕渔舟轻声道,“其实我早就想告诉皇甫少爷的,我想让皇甫少爷知道,我一直更喜欢和西樾在一起。”怎么理解慕渔舟这句话?唐赋和廖羽迟愣住。程西樾皱着眉。皇甫劲克制自己上涌的酒意,茫然转过头,“渔舟说什么?听错了,我一定听错了什么。”他企图从唐赋和廖羽迟的反应里看出自己听错了,但朋友都沉默不语。“我更喜欢和西樾在一起。”慕渔舟重复道,“本来以为也没有什么,我以为和皇甫少爷也可以成为相处愉快的朋友,可是皇甫少爷好象因此有了误会。所以我很抱歉。”“渔舟,你在骗我!我没有误会,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时很快乐,我都知道!”皇甫劲松开程西樾,走过来握住慕渔舟的双臂,“我娘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娘……”“你母亲的确好象也误会了。”慕渔舟避开皇甫劲含着乞求的目光,“但是现在我可以解除这个误会,我可以让皇甫少爷明白,西樾对我来说才是——才是更重要的人。请皇甫少爷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不!我不明白!我才不要明白这种鬼话!你一定是骗我的!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皇甫劲摇晃着退后几步,“我求你不要再骗我了渔舟!不然我——我就把程西樾揍个半死!我要把臭小子揍个稀烂!”“皇甫。”唐赋小声警告。朋友现在的问题不是威胁情敌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