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把程西樾揍个半死!我要把臭小子揍个稀烂!”“皇甫。”唐赋小声警告。朋友现在的问题不是威胁情敌就能解决的。“程西樾,”皇甫劲的醉眼愁怨地转向程西樾,不能抑制地捏紧了拳头,“你不要做梦,以为渔舟真的会选你?除了四处讨人嫌,你小子还有什么长处?有种就不要躲在别人后面,过来和我较量啊,你这胆小鬼!”“皇甫少爷……西樾你不要过来,他喝了很多酒!”慕渔舟惊慌道。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廖羽迟,程西樾看皇甫劲的目光里含着怜悯。“大少忘了当初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我却没有忘记。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输不起。”
本少爷不对你用拳头,本少爷也不咬你,胜之不武!本少爷就拿出耐心,和你小子公平比拼风花雪月!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你……我没有输不起!”皇甫劲冲向怜悯自己的可恶情敌,却脚下一软,跌坐在壶倒杯翻的桌边,“我根本没有输给你,我还没有输……”是真男人就在女孩子面前用真心竞争,拿拳爪和牙齿决胜负的是畜生……
“渔舟,我还没有输给他,”皇甫劲乞求的目光再次看着慕渔舟,“你告诉他我没有输给他,我才是你选中的人,我才是,你快说啊渔舟……”“皇甫你真的喝太多了。”唐赋将失态的朋友从桌边扶起,没有想到天下第一痴情种的情事会忽然演变成这样。“谁说我喝太多了?”皇甫劲的身体直往地上滑,“今天很奇怪,为什么今天你们大家都一齐骗我!我的酒量是在商行练出来的,哪个浑蛋说我喝太多了……”没有回答朋友的醉话,唐赋将皇甫劲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带这个失意的家伙离开。希望在慕姑娘面前,他还能为朋友保留最后的尊严。慕渔舟背转身,任由他们走向上山的路,消失在月色山影里。“那两人今晚在学馆留宿么?房东先生该跟去照顾。”程西樾似乎想将廖羽迟也打发走。
“皇甫有唐赋,我等在这里,好送程兄下山。”见程西樾有拒绝的表情,廖羽迟慌乱地加一句,“我有话,有话要对程兄说。”没有再争辩,程西樾慢慢走到翻倒的桌边落座,慢慢转头看向慕渔舟。“你不惜替我惹下皇甫劲这个大麻烦,一定有原因。”慕渔舟微微笑了笑,“我原来也以为,拒绝他不会很难。可是没有你在身边,我发现我做不到。西樾你不要责怪我,当初我不是不肯听你的话,我只是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会……”
“我懂了,你不用再解释。”程西樾没有等慕渔舟完成她未说完的话。“慕姑娘,你拒绝皇甫是因为他母亲的来访?”廖羽迟注意到慕渔舟微笑里的凄凉,让皇甫伤心不是慕姑娘的本意。“不是,和别人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觉得不能再让皇甫少爷误会下去了,我自己觉得我和他已经没有……从来没有……”慕渔舟的笑容被遗忘在挣扎里,她忽然弯下腰,急急去收拾地上狼棘的杯碟。“房东先生不是要送我一程吗?”程西樾起身看着天,“可以上路了。”
程西樾不愿意看见慕渔舟的失态,也不想让廖羽迟看见。客人向不肯抬头、忙于收拾杯碟的主人告辞,步下几级石阶,却听到身后收拾杯碟的声音停了下来。“西樾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时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出色的女子。可是今天,皇甫夫人说,我是太过出色的女孩子呢。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为得到这样的夸奖高兴呢?”
在慕渔舟奇怪的问题里,有一种属于女子的忧愁和软弱。通往山脚的青石阶被无数脚步打磨多年,它在月下曲折铺展,隐隐蜿蜒出一线浅蓝。
廖羽迟和程西樾踏着石阶下山,拐过两道弯,身后玉木小居的灯火犹在夜色里闪烁。
程西樾回望那一处孤独的灯火。廖羽迟看出,对慕姑娘的方寸大乱程西樾并非无动于衷。可程西樾起先竟配合慕姑娘成为一个痛苦的借口,让误会与隔阂在那两个有情的人之间生成。纨绔子弟的真心爱慕能坚持多久?哪怕的确曾经真心爱慕……或者以无情自勉的程兄看来,那两个人就该是这个结局?“房东先生方才提到,皇甫劲母亲今天的来访。”程西樾转身继续路程。
“是,因为皇甫的母亲一直想让皇甫娶某个姨表或姑表姐妹,所以我想……”
“皇甫夫人不满意渔舟。”程西樾冷冷接道。廖羽迟闷闷道:“伯母大概会尽快安排下一个表妹和皇甫见面。”静寂中,草野里的小虫子开始这个春天的初鸣。廖羽迟想起第一次听皇甫劲说起慕姑娘的情景。为什么从这个春天起,我和这两个小孩儿已经从本质上不同了?也和过去的我从本质上不同了?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吗?是吗?是啊……皇甫曾那么快乐地炫耀过的一切,已经就这么过去了。世上的事情好象皮影戏一样,那剧情一刻间就可以白云苍狗,程兄是这么说的。
“程兄,皇甫和慕姑娘就这么结束了?”可是廖羽迟想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如果程兄肯向皇甫说明真相,如果还有时间让皇甫的母亲了解慕姑娘……程西樾不愿接下这个问题,“房东先生方才称有话要对我说,一定不是讨论这个。”
廖羽迟默默了片刻,两个人走到山路的一个转折处。“我想知道,程兄北来青叶的真正原因。”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程西樾停下脚步。廖羽迟停在程西樾身边。聚集在山路转折处的落山风灌进衣裳,两个人的衣袖衣袂匆匆拍舞,轻轻作响。
没有得到程西樾的回答,廖羽迟继续道:“是程兄的祖父在青叶有什么往事吗?”
“房东先生从前不是一个好奇的人。”程西樾冷淡道。廖羽迟现在也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他只是不能控制自己对面前这个人的关心。
努力忽略程西樾语气里的冷淡,廖羽迟腼腆道:“听慕姑娘说,许多年前程兄的祖父游历过汴梁。那时程兄还是个小孩子吧?所以那些往事和程兄无关,程兄不要探究得那么苦恼……”
“是房东先生不要探究。”程西樾打断廖羽迟,眉宇变得阴沉,“你我如今虽为同窗,将来终归是陌路人,所以你不要探究我苦恼什么。”“我只是,只是希望程兄不要为往事难过。”廖羽迟没有回避程西樾的阴沉,他心里想着阴沉背后的柔弱小孩,塾长窗前那个哀愁又绝望的小孩,“程兄在塾长的窗前,听到的一定是许多年前的伤心事,那时程兄……”“房东先生想太多了。”程西樾的语气由冷淡变得十分生硬,“西樾只是仰慕中山塾长一手好画,自惜无缘跟随学习,所以今日才在塾长的书房外徘徊。”廖羽迟腼腆得不能再说出一个字。程兄的谎话说得这么生硬,是自己不该追问程兄不愿回答的问题,自己不该逼得程兄说谎。
廖羽迟离开程西樾身边,独自走下石阶。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转回头。他想为自己的唐突向程西樾道歉。石阶上下,他们目光平视。似乎是第一次,两双眼睛互相离得这么近,互相看得这么清楚。原只是一次偶然的相视,但他们在那一刻发现,两双澄澈的眼睛之间忽然不再有礼节一直维持的那个距离。意外的接近让两个人都怔住了。那一刻的时光仿佛很长,长得让廖羽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逝去了;又好象很短,短得廖羽迟来不及心慌意乱。他看着程西樾终于垂下了目光,看着程西樾擦过自己的肩,轻轻走到了前面。
狷介冷漠得一直很倔强的程兄,如今在回避廖羽迟的眼睛。而廖羽迟的心,也不知缘故地跳得很用力。廖羽迟跟上程西樾的脚步,方才打算说出的道歉,他已经忘了。一段长长的沉默。草野里的小虫唱着歌。月色很好。月光里,浅蓝色的石阶在他们脚下延伸,悠长而安详。“今天在塾长窗外,不是故意要偷听什么。”程西樾再开口时,语调有些生涩。
“程兄不用说了,方才是我冒失。”廖羽迟拘谨道。可是程西樾说,关于祖父的故事,其实也可以说给廖羽迟听,虽然他了解的不多。
祖父的确算是青叶的故人,十八年前,祖父是青叶的塾师。廖羽迟在苏州小秦巷买下的房子,其实原先就是祖父的家。四十多年前,祖父变卖了那所房子来汴梁。等到祖父再回故乡,已经是别人眼里陌生的异乡人。不奇怪。没有人能认出那个孤僻怪异的老人,就是当初的翩翩少年。关于祖父的过往,程西樾曾经试着问过许多次。祖父有许多不肯说的理由。
除了在春天的晚上,祖父吹过箫之后,喝了太多的酒。祖父少年时离开家乡来汴京,不是为了科举,“只要看看西樾的性子,房东先生对教养我的祖父也就多少了解了。”祖父原先大概也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可是那时家道没落,孑然一身的少年放诞不羁又愤世嫉俗,从没有想过要科举上进。少年人离开家乡来汴京,是因为隔巷而居、时常在巷尾邂逅的一个女孩子。那一年,她被选去汴京做宫女。女孩子入选做宫女,照例是三年后放归的,他一路跟着她所属的那个队列来汴京,打算三年以后,他就陪着她一路回去。虽然他从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但他以为她心里知道。少年人那样放诞的个性,竟然从没有对女孩子说明自己的心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种奢求。”何况还寄希望于未说出的约定。未说出的约定怎么能算数?三年后那女孩子没有出宫,羁留汴梁的少年把卖房子的钱用尽,从一个游学的书生变成了乐坊里吹箫的乐师。似乎他不死心,听说朝廷需要精通胡语的翻译,就和侨居汴梁城的各族胡人厮混,苦学各种胡语。大概还想有机会入宫廷,再见那女孩子一面。只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岁月变迁人事更改,吹箫的年轻乐师到青叶做塾师时,似乎已经是个中年人,其间发生过什么程西樾探听不到。他在次年匆匆离开青叶,其间发生过什么程西樾也无从知道。程西樾猜想,祖父的汴京往事是一些平常又无奈的辛酸。“房东先生说的对,那些往事和我无关,也许可以不必探究。”不过这世上到底有些事情是不能抛舍的,有时候,一个人再怎么用无情来勉励自己,也还是做不到自己希望的洒脱。程西樾来青叶不仅为求学,还想寻找祖父当年在青叶的一个弟子,想向那弟子打听出祖父当年的旧事。可是,今天得知,那弟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从塾长书房窗内的闲谈中,程西樾清清楚楚听到,那弟子早已经死了。山脚下,石阶到了尽头。程西樾向一路默默聆听的廖羽迟道别。“房东先生……”程西樾轻轻唤道。“……程兄?”听到程西樾柔软的声音,廖羽迟微微吃惊。“方才说了无礼的话,想请房东先生不要见怪。” 你我如今虽为同窗,将来终归是陌路人,所以你不要探究我苦恼什么……
“程兄,并没有无礼。”廖羽迟腼腆道。“总是‘程兄’、‘程兄’的,房东先生不是比西樾大出数岁吗?请直呼‘西樾’。”
有一刻,廖羽迟看着程西樾,不说话。“房东先生?”“……西樾兄。”月光真好。西樾兄和太过腼腆的房东先生各自转身,各自踏着月光回家。
西樾兄方才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种奢求。西樾兄绝望得很冷淡,“祖父当年的那个弟子,原来他,早已经死了……”没有说出那个弟子的姓名,也没有说出祖父当年究竟有什么往事让他不能丢开。西樾兄不肯将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廖羽迟。可是西樾兄终于在尝试让廖羽迟了解自己。那种尝试不是对陌生人做的。
廖羽迟再次踏上长长的石阶。上山的石阶,还要一个人独自走回去。廖羽迟不觉得寂寞。他喜欢玉木山这条悠长的石阶,也喜欢惊蛰这一夜的虫声和月光。
第八章铃归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宋?苏轼青叶书塾放了春假,塾中念书的农家子弟多回家帮忙来临的春种。慕渔舟惊蛰次日离开汴梁外出买茶。玉木小居的伙计说慕老板一直无消息回来,所以慕姑娘负起了小居的全部责任。失意的皇甫劲没有了纠缠对象,只得回家伤心。廖羽迟为字画行几位常客的生意去了洛阳,唐赋约皇甫劲出来解闷,送去帖子后没有回音。春假将要结束时,唐赋登门探望郁闷自闭的失恋情种。皇甫府正准备接待重要客人。唐赋是皇甫劲的腻友,忙乱的家人遂让这位熟客自便。
唐赋在马房找到皇甫劲,他正使用蛮力洗刷马匹,那些骏马猛喷着鼻子作抗议。见到唐赋,皇甫劲似乎有扑到朋友怀里哭一场的打算。唐赋急忙顾左右而言他,“咳,是谁要来府上?我方才拜见伯父伯母时,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有依照惯例,向我仔细套问你这不肖子最近又有哪些劣迹。”“柳井彦尚书要来。”没哭成的皇甫劲无精打采。唐赋有点意外,“你家已多年没和官场人物来往,怎么忽然招来了这样的贵客……塾长生日那天,塾长、伯父还有柳尚书,三个人似乎有叙不完的旧。柳尚书这次来,是要和伯父接着叙旧?”
“旧也叙得差不多了,柳尚书已经露出叙旧背后的丑恶目的。”皇甫劲愁苦地拧起眉毛,“今天他会带着一个没出嫁的女儿来,这你总该明白了吧?”“什么?”唐赋结舌,“不会吧?”“我如今有心情开玩笑吗!”皇甫劲的恼火替去愁苦,“话说两天前柳尚书突然给我爹来书一封,满纸文绉绉的胡言乱语,说那天在书塾见到我,‘年少英俊、器宇不凡,真堪人家东床之选’。我皇甫劲年少英俊、器宇不凡谁都看得出来,还要他多什么嘴?没奈何我爹娘一看到这封书信,立刻作醍醐灌顶、心领神会状,就回书问起柳家的女儿!”“伯母从前一直打算让你娶个知根知底、亲上加亲的表姐妹,现在改弦更张,会不会柳尚书的女儿有特别可爱之处?” “不要提了!那柳尚书还是在青叶读书时因为与我舅舅同窗,才认识我爹的,舅舅过世后他就再没登过我家的门。现在只在书塾见我一面,他就火烧眉毛急煎煎想起东床之选,你不觉得可疑?”皇甫劲眼神里露出恐惧,“听说那丫头年纪还不算大,这样露骨地急着推销,必定因为她一副难嫁的夜叉模样!鼻孔大得赛过眼睛!” “果真这样,伯父伯母会想不到?”皇甫劲夸张,但唐赋觉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