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他的眼睛。她坐在积雨滴落的树下,羞愧自己曾让陌生人靠得太近,反省自己不该让他靠得这么近。
从前时常出现在两人之间的静默回来了。坐在雨后的窗前,两个人各自怀着心思,默默回想昨夜的雨。
第十章 古曲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向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唐?刘长卿凉风阁位于玉木山山阴面,和山阳面的青叶书塾隔着一大片萧森的竹林。建在多风的山崖边,又被附近一棵年代久远的梨树遮蔽了不多的日光,凉风阁由此得名。每年春分前后,遇见风日和煦的天气,书塾会在凉风阁举行琴会。教授音律的师傅召集有音律天分、爱好曲调的弟子切磋表演,以展示各自所学、所悟。赵师傅的爱徒唐赋少不得要出席琴会,他意外见到程西樾。这个学生曾以一曲寒气逼人的《春江花月夜》赢得赵师傅教训,没料到古板的赵师傅今年破了例,召自己并不喜欢的弟子来琴会。
“程兄。”唐赋上前招呼。“唐公子。”程西樾回应招呼。两个人之间的应对一时有些僵硬。唐赋失去了从前面对狷介狂生时的坦然,也知道程西樾顾忌自己已经了解她底细。不过两个人都聪明,很容易摆脱那僵硬,演出从前状态。“今日雅会,不知程兄准备了什么曲目,可以一鸣惊人?”唐赋笑问。“赵师傅只让我来听,没有吩咐带琴具。”程西樾答时,看着凉风阁对面山景,“方才听师兄们说,对面山上从这里看得见的那座寺庙,里面有一位很擅音律的僧人?”“是善忘寺的住持了思。我来青叶的第一个春天,曾在这里听到对面传来的箫声,后来我几次拜望住持,可惜都被拒绝在山门外面。”“那位住持箫吹得好?”“我家乐坊小有声名,汴梁城吹箫的乐师我也见得多,可我没有听过比他吹得更好的。”唐赋神情向往。“只是他最常吹的那首箫曲有点奇怪,旋律似乎太单薄些,又似乎是从半中间忽然起音。不知那无名的调子为何如此让他低回。”“从半中间起音?”程西樾神色惊疑,那箫曲,有人只吹其中一半。已经端坐到琴案前的赵师傅叫过唐赋,让自己最欣赏的弟子演奏《凤求凰》,作为琴会第一曲。
赵师傅教授的《凤求凰》曲调纷繁华美,节奏多变,手法复杂,非唐赋这样的音律老手很难驾驭。赵师傅让唐赋以此曲开头,颇有镇场的意思。可是,唐赋奏出的《凤求凰》不是赵师傅教授的《凤求凰》。这曲《凤求凰》是廖羽迟从洛阳带给程西樾的曲谱中记载的版本。两天前三籁乐坊排演皮影戏《当炉》,唐赋无意间看见那旧曲谱,拿在替司马相如操琴的中年乐师手中。唐赋随手翻看曲谱,遂被吸引。因为那曲谱,唐赋又翻看了《当炉》话本。
与程西樾从前简洁明断的小戏不同,《当炉》里异样地有了十分悠长的情绪,不论忧愁怅惘、犹豫徘徊或是企慕盼望,全都稚嫩而真诚,一如旧曲谱所记的那曲《凤求凰》。
梦柯厢台下的乐师弹不出少年人的情动,唐赋在戏文正式开演时替下了那个乐师。
唐赋自己也并不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老练的少坊主已经不再放纵自己为任何一个女子情动,可是他知道,至少那晚在他的琴声里,还能再现相如希望对文君表达的企慕与渴盼。
因为唐赋的青春掩饰不去,如同那中年乐师的青春粉饰不来。赵师傅吩咐以《凤求凰》开始琴会,唐赋知道赵师傅要听的不是这曲少有人知的版本。不过老成练达的人偶尔也会有放松的时候,琴弦按下,唐赋听从了那一刻回响在自己心里的声音。
从唐赋指间流出的这曲《凤求凰》没有了纷繁华美,曲调稚气,手法单纯,徘徊往复间神韵清长。弦止时,被重叠过一遍又一遍的音律缭绕不去。赵师傅的声音打断学生们对琴曲的回味,“很好。这一曲《凤求凰》真挚缠绵,颇动人心,比为师先前所授大有发挥。唐赋,你没有让我失望。”“先生过奖。”唐赋微笑。唐赋知道赵师傅肯定听出这套《凤求凰》不是发挥他原先教授的版本,但赵师傅虽古板,却维护爱徒,唐赋没有点破赵师傅对自己的偏爱。程西樾看着唐赋。李师傅捎信,说《当炉》在梦柯厢开演时轰动了整个乐坊,她疑惑那稍嫌冷淡的戏文不至如此成功,现在明白,原来开演那一场的相如是唐赋代操丝弦。“程西樾,仔细听师兄的演奏了?”赵师傅教诲新弟子,“你自从来我面前,惯会念野狐禅,狂狷尖锐,偏激离群,似乎天下唯你懂乐,世间都无知音!如今见识过师兄的技艺和襟怀,该明白什么才是正音大雅了。” “先生偏心。”程西樾抬头道。“什么?我哪里偏心了?”赵师傅瞪眼。“一样发挥先生所授之曲,弟子不过略有发挥《春江花月夜》,先生就说是野狐禅。如今唐师兄特别‘发挥’《凤求凰》,先生却说正音大雅。”“你……好,好好。”赵师傅心虚了,歪着头摆手,“知道你爱表现,今日我就破去琴会惯例,叫你这新人也操奏一曲,好请师兄们给你一点指教。”不被准许带琴的程西樾双手接过赵师傅的琴。那琴并非珍品,是赵师傅从上一任教授音律的师傅手里接来的,经历过书塾里许多塾师的抚弄,琴案光滑黝黑,在少年指下越现出岁月的痕迹。程西樾纤瘦的指尖试着滑过丝弦,徐徐生出古拙律动。和平常听弟子弹奏时一样,赵师傅微微闭上了眼睛。唐赋不久觉出,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程西樾弹的无名曲子,似乎还曾听过更加圆熟的调子,只是与程西樾所弹又略有不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支旋律单薄的曲子? 唐赋注目程西樾抚琴的手,又觉出这双手弹的并不是它们从前弹熟的曲子,这双手在犹豫、回忆和思索,流出的旋律也在断续着。闭着眼睛的赵师傅很奇怪,原以为程西樾会演出最拿手的曲目,没想到这个学生竟然在琴会上尝试生疏的调子,甚至都快接不下去了,终于接不下去了。仿佛回答终于断去的琴声,一缕箫声从凉风阁对面飘来,接过了程西樾未尽的曲意。
唐赋明白,程西樾以琴弹出的其实是一首箫曲,自己从前听了思住持吹过,现在也正在听了思住持吹着……微闭双目的赵师傅睁开眼睛,箫声散去了。“程西樾,这首曲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赵师傅神色凛然。“弟子偶尔见到残缺曲谱,记得这一段。”程西樾答得谨慎。唐赋忽然想到在广林巷看见过的,那本用西夏文字写序的曲谱。赵师傅失神,“残缺曲谱?是在书塾藏书室见到的?我以为那本曲谱已经不在了,原来还留在故纸堆里?唉——怎么今天它又从故纸堆里出来了?不知是人择曲,还是曲择人,它偏又被你留意到……”“弟子不懂,先生说什么曲择人?”程西樾用疑问打断赵师傅的疑问。“这个,不懂也罢。”赵师傅回过神来,黯然道,“那曲子不是正道,且和青叶的一位故人有些孽缘,你还是将曲谱丢下,让它继续留在故纸堆里罢。” “先生说的青叶故人是哪一位?”程西樾追问。唐赋想着善忘寺的了思住持。
赵师傅挥挥手,不去理睬弟子的疑惑,“程西樾不该在琴会上练习自己不熟悉的曲子,你对在座各位师兄还有没有恭敬讨教的态度?立刻发挥你那曲《春江花月夜》来听!”
晚霞映空,倦鸟归林,已经过了善忘寺僧侣们的晚课时间。这座门户虚掩、没落于荒草野林中的寺庙,看起来香火冷寂。唐赋拍响门环,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小沙弥。“唐施主又是来学箫的吗?我们住持回绝你几回了。”小沙弥一见唐赋,满脸无奈。
唐赋拱手,“烦劳无明小师傅再通传一回,就说青叶唐赋和程西樾求见。”
“你这回还带着同伴?没用的!”无明摇头,“不是我偷懒怕跑几趟路,实在是住持的脾气你也知道,说庙小无是非,向来不见来访的俗客,你们还是请回吧。”唐赋还想再求恳几句,身后的程西樾淡淡道:“那旋律唐大公子总会记得一段,我这里有箫可以借给唐公子。”“不用,我自己倒也带了一管来。” 唐赋将箫从袖中取出放在唇边,悠扬舒展的箫声随即御风而起,箫声气息劲足,所过之处,小庙檐下的宿鸟不安地鼓动着翅膀。然而一阕将过,庙中没有动静。反应过来的无明在箫声中插嘴,“唐施主不要再吹了,翻新花样来痴缠也没有用。”
箫声稍咽,唐赋犹豫该不该就此放弃。然而程西樾也已经拿出一管箫来,将一个清冷的调子加入唐赋的舒展曲律中去。双箫同发,唐赋渐渐明白,凉风阁中程西樾以琴奏出的箫曲,与了思住持的箫曲并不是同一首曲子,而是相辅相成、互相契合的两首。 一个恬然悠远时,另一个正荒凉感伤,一个涓涓潺潺时,另一个却湍急激越,两个性情迥异的声音唱和问答,有时一个安慰另一个,有时一个引发另一个,有时一个缠绵另一个……
那两个声音不是各发于一箫,却是两箫之间来往穿插,如流水一路绕山环屿,一路成湖成瀑,一路过隙过滩。意外的唐赋看到程西樾眼睛里的惊奇,知道对方也是才发现双箫的秘密。
听得发呆的无明忘了阻止两人,倒是庙檐下的鸟儿终于耐不住,抖翅飞去。
在被鸟儿鸣叫扰乱的箫声里,寺门打开,走出一位相貌朴实的僧人。“住持。”无明向那位手拿曲谱的僧人合十。“今天凉风阁以琴奏出这箫曲的书生,定是两位施主中的一位了。”了思住持微笑道,“十多年来,僧人一直想听凉风阁再传出这首曲子,今天终于如愿。僧人可以将这曲谱的下篇交还青叶了。”
唐赋领悟,在广林巷程西樾住处看见的残缺曲谱,是同一本曲谱的上篇。
立在善忘寺的山门前,遥望着对面山上晚霞映照的凉风阁,了思住持应两位施主的要求,讲述了自己与那曲谱间的一段旧缘。这一曲《赴海》,僧人在这小庙前,这样的黄昏下,对着凉风阁吹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光阴在僧人十七岁时看起来就是一生了,虽然现在僧人觉得,那不过是又一个转眼之间。僧人和这首曲子结下缘分,全因为十七岁那年遇见的两位同窗。那时僧人也和施主们一样,是青叶书塾的学生。现在想起来,那两位同窗大概就是佛经里所说的,将僧人此生渡去彼岸的人了。不过那时候僧人只当他们是,热心帮助我这个贫家子弟求学科举的朋友。还记得我那时申请了青叶书塾藏书室的看管工作,以补贴平常的用度。藏书室最北边的一处阁楼,堆放的是很少有人翻阅的一些杂书,也未曾归类,发霉的老黄历压着无名诗人的集子。一个雨后的早晨,我发现阁楼的西南角漏雨,有一片书架被淋湿了。
说起来那年春天的雨水,来得很早啊。我叫来同住学馆院落的两位师兄弟帮忙,将漏湿的书籍一一搬出附近的活板门,摊放到阁楼屋顶晾干。师兄在等待书籍风干的时候随意翻看着,渐次翻到书籍中一本缝线腐坏的古曲谱。
世间的种种因缘万万千千说不完,细想来一一可悲、可悯。佛说缘法必然,可我后来总想到其中的偶然:若不是那年春天雨水来得太早,藏书室屋顶未及修缮;若不是他们待我太好,我为难时只想他们来帮忙;若不是那箫谱的序言,是胡人文字写就……我看着那曲谱,就在师兄手里断了线,裂成了两半。师兄叫阁楼里的师弟出来,想细心的师弟或许知道如何修复。师弟那时候正学胡语,一见这本箫谱的序言是胡人文字,于是不提修复,就在一旁留心看起来。师弟当时只懂琴曲,师兄更是不曾用心于音律。拿去请教当时教授乐的两位师傅,一位师傅见序文是胡人写就,便说不是正道,也不愿细看;另一位师傅说此曲过于耽情,不适合青叶的小书生。
可是师弟被箫谱序言引发好奇,决意自己学成了吹出来听。又因为是双箫合谱,师兄推辞再三也未能推却师弟之意,只得陪着一起学箫。傍晚塾中课散,他们时常穿过书塾后园墙外的那片竹林,去到山崖边的凉风阁。有时候我在馆舍做好了晚饭,等他们回来等不到,就一路去找他们。没有看到凉风阁,一路先听着凉风阁的箫声传来。我起先不耐烦,盼他们就此作罢,毕竟科举文章才是书生正业。接着我又想他们换一样别种乐器也好,箫管实在听得倦了。后来我灰心,只想他们换一首曲子就行。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其实愿意用我一生的光阴,来听他们吹这一曲。就这样我从春天听到夏天,然后是那年的秋天……我听那箫声渐渐由生疏断续到明晰清畅,就好像吹箫的两个人之间,渐渐通彻无碍的眼神。因缘各别,后来僧人自己吹了十七年,只觉得过了一转眼的功夫,可那时,听他们将这曲子完整吹一遍的时间,长得好象过了几生几世。僧人出家后渐渐领悟,世上的书籍其实本本都是佛经。裂成了两半的曲谱,就是那两个人一起参禅的佛经。佛经里说渐悟,佛经里又说顿悟,不知道那两位同窗最终的了悟,是顿悟还是渐悟?虽然是看同一本佛经,又或许他们最终悟道的时间不同?我只知道,那两个人悟道途中的苦乐,都和这一曲《赴海》有关。师兄曾说我和师弟性情太重,责我做人太不懂得自己宽解,又笑劝师弟不要太多情。可是师兄竟决绝到独自一个人离开,走得太早。师弟那时恼师兄无情,又怪我功利,可是后来我恨师弟无情功利,恨了十多年。
师兄说的对,我若不是性情太重,又何须最终以出家一途自求解脱?师弟也怪的有理,那时我说惟有科举为官、名列朝堂才是书生正业,真是功利得愚昧。后来僧人在这小庙出了家,每天不论餐、寝、功课,一抬眼就是对面的凉风阁。
在那两人离开后,僧人寻找那两个人当年于凉风阁参禅的曲谱,找到了这半篇。僧人由此努力学箫,也想参透他们当年参透的那种禅。不过我终于明白,有一种禅,不是每个人都能参透的。十多年来僧人一直想着,等对面的凉风阁再传出这首曲子,青叶再出现能吹出这箫曲的学生,僧人就将这曲谱的下篇交还青叶,从此了断这一曲尘缘。方才听两位施主箫合得生疏,但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