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个乐坊小厮敢为自己的女人出头顶撞大爷,有点骨气嘛。”程西樾应道:“谢大爷体察。小的身份虽微,也是一个男子,若不能在这时候斗胆站出来为妻小说句话,恐怕今后会被坊间同僚轻鄙,再无脸面在此处斯混。” “听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男人谁不要脸面?可这回你有了脸面,大爷我的脸面上好像就有些儿下不来了,这怎么算?”姓蔡的回头,笑向曹公子身边起哄的众人。一个帮闲叫道:“蔡大哥,细看这孩子的小模样儿,比他那小媳妇儿还可人疼呢!既是他媳妇儿走了,就叫他代媳妇儿给我们唱一段好的吧!”又一个笑道:“唱一段不希奇,得叫他涂抹了脂粉,装扮过了再唱!”唐赋将身边站起来的廖羽迟按回座位。坊间人被客人调笑,这样的戏文每家乐坊都天天得见,如今唐赋已学会麻木看待。离离那段曲子原该离离唱完,程西樾不该插手。既然插手,惹出的事端就该程西樾平息。曹公子抬手止住众人的喧闹谑笑,“何必为难一个小厮。老蔡,让他给我们这里在座的每个人斟杯酒,陪个冲撞之罪了事。”姓蔡的笑道:“曹公子怜惜说情,这小子要对公子感激涕淋了,等一下他斟酒过来,公子可一定要喝大杯的!”姓蔡的估计错了。落霞楼阁子当间花团锦簇的地毯上,一身土灰色衣衫的小乐师眉尖紧蹙,表情阴沉,哪里有半点要感激的意思。“这酒小的不会斟。各位要喝,何不直接连头伸入瓮中?”程西樾斜眼角落的酒瓮,“反正各位也喜欢骡马行事,如此饮酒更合各位本色情趣。”阁中沉寂,众门客帮闲瞪大了不会转的眼珠子,往曹公子看去。曹公子谨慎而狐疑的目光盯住程西樾,“小子,说清楚你是什么来历。”
没有能够再次按下廖羽迟,唐赋只好一起站起来。唐赋很清楚这里是坊间,不是长街,没有被调戏的良家女子需要路人保护,程西樾原本就不该插手离离的遭遇。如今看小羽的样子,一定是不能坐视程西樾被欺,而小羽根本没有应对曹公子这种人的经验,到头来只好唐少坊主出面。唐赋厌倦和官家公子即将开始的招呼和周旋,厌倦打哈哈,厌倦称兄道弟的奉承。
“好个冤家,人家都已经到了门前,你怎么看也不看!”碧翠妖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以为你一心等着人家,慌得人家连胭脂水粉都打翻,原来你倒自己玩得好好的!”唐赋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这个女子甜腻的声音很可听。“怎么没等你!我可是望眼欲穿一直盼你到现在的!”曹公子满脸是笑转过身,显然也觉得碧翠甜腻的声音很可听。彩衣斑斓、珠玉摇动的碧翠一路轻盈得如飘似飞,引得阁中所有客人的眼光、心思都追着她移动,直到她将镯子乱响的玉手按在曹公子肩上。“你果真只等着我呢?不是有了三心二意吧!”曹公子笑握美人玉手,“不要冤枉了人!自从见了你,我心里眼里就再容不下别人,为这个我也发了几回誓了,你再不信,我可只有挖出心来了!”“罢了,不必拿心来现,我信你的谎话就是了!”碧翠对曹公子媚眼横飞罢,一扭身给旁边的程西樾冷脸,“梦柯厢的红人来此做甚?落霞楼如今可是我碧翠的地盘,你越界也要看看越的是谁的界!”“姐姐,我知道错了。”程西樾垂头退后,走进西边的隔扇。眼看程西樾离开,碧翠回头瞟了一眼站在人群后的少坊主,这才柔媚万端地将曹公子安置落座。
李师傅拿着琵琶重新出现在乐师中间,只等碧翠姑娘准备停当,好演奏新排的前朝名舞胡旋的曲子。唐赋安排心神不定的廖羽迟跟着一个小厮离开了落霞楼。“程西樾的新戏大概已经开场了,小羽你是来看皮影戏的,不如先去梦柯厢。”
唐赋从侧门走进隔扇那边的厢房,迎面看见重新均过脂粉、改去泪容的离离正准备出来,程西樾却垂首立在西窗下。“少坊主。”离离怯怯招呼。“下面还有场次吗?”初试歌喉的新人没有固定地方,往往应姐姐们的邀请赶场。
“回少坊主,芳草亭和流香榭还有两场。”“姑娘方才受了惊吓,下面还能应付得了吗?”这一句不是慰问。“少坊主看见了……请少坊主放心,下面若还有方才的情形,我一定撑过来。”
“好,你去吧。”离离是乐坊里的新人,乐坊里年年有新人,没有时间留给她们慢慢适应,适应不了的很快淘汰,要么离开,要么从此只做不上台面的役使。唐赋并不怜惜离离方才的胆怯和此刻的强作镇定,他由着离离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迎接她不能避免的命运。“方才少坊主在场。”窗前的程西樾没有回过头。“我这少坊主当得糊涂,竟不知原来程兄在我们三籁乐坊已如此出位,连落霞楼目前的当家舞娘也要吃醋。”唐赋试图以玩笑态度说话,虽然他不觉得方才的事情好笑。 “少坊主看到自己坊中的女孩子遭客人戏弄,从来都不加以援手吗?”程西樾语调生硬,不肯接下唐赋试图营造的玩笑氛围。“做这个行当受辱是难免的,这一点她们该知道,她们该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唐赋依旧故作轻松,“程兄今日帮离离脱困,明日程兄不在,她又能指望谁?莫若不要相帮,凭她在这里自己挣扎着过活,大家都还可以少些麻烦,省些心事。”“这就是少坊主热中科举的原因了。三籁乐坊是汴梁城最热闹的乐坊之一,可是少坊主只想逃离父亲的行当。”停顿了一下,程西樾补充,“少坊主心里,厌恶三籁乐坊。”
唐赋愣住。没有料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并无深交的人会揭开自己无法申诉的一处痛楚伤口。
他的确厌恶三籁乐坊,虽然他也曾经喜欢过,曾经为父亲的这家乐坊自豪过。
唐家是乐师世家,唐赋四岁那年已经记事,还模糊记得父亲被皇室召为御用乐师,那一天家里是怎样的风光。技艺出众的父亲很快得到了皇帝的恩宠,家里开的乐坊也一下子成了汴梁城里最繁华热闹的销金窝。当时有眼热的读书人散发舆论,不愤下九流的乐师靠周旋权贵、逢迎拍马做了暴发户。
也许读书人不愤得有理,那时三籁乐坊往来的客人中,有许多父亲结交的权贵人物。父亲性情乐天,待人随和,在宫廷、官场都很有人缘。乐坊里有身份尊贵的客人往来有什么不好?唐赋不懂得读书人说的“下九流”是什么意思,唐赋崇拜父亲能认识大人物,能和他们朋友似的交往。直到五岁那年的夕阳下,落霞楼前,唐赋跟在神色大异的父亲身边,眼看着那些大人物中的一位指挥兵丁横冲直撞,砸开三籁乐坊的每一扇门窗……“程兄似乎不厌坊间,听说程兄近来常在这里。”唐赋压下痛楚,将语气放淡,“程兄不过是想寻找当年推荐母亲去青叶的坊间乐师,也许我可以代程兄留意,程兄不用自己耽搁在这里,惹下不必要的事端。”原来唐少坊主已经猜到她滞留乐坊的原因。也许这几天她是有些不够沉稳。
我做事不象林东木有始无终,我会先完成学业,其间三籁乐坊的话本先生也会继续工作。已经开始的皮影戏我都要唱完……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做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她不再想唱完所有的皮影戏,不再想完成学业。想尽快找到蕤的线索后离开青叶,离开让她乱了心思的人和事,为此她在乐坊里耽搁得越来越久。可是,乐坊也让她心乱。从前看着眉妩和祖父在乐坊谋生,和如今自己深入乐坊,得到的感受毕竟不同。她看到在坊间殷殷求生的女孩子,于是猜测蕤的当年,一个碌碌于敏感多情的女子,如何开始自己的乐坊生涯。也许像离离,背后有年幼的弟妹。也许像翠碧,不甘心被族人安排去做一个七旬翁的妾室。她愿意相信蕤总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如同这里的每个女子。所以她决定原谅,原谅蕤在嫁人从良之前,丢弃了过去生活留下的孩子。“我没有惹事的意思,也知道我其实帮不了离离。方才我只是忍不住。”
做这个行当受辱难免,她知道,可还是忍不住愤恨。恨那些无耻客人强加来的侮辱,恨侮辱背后的冷漠。她已经决定原谅蕤丢弃自己,可还是不能原谅,蕤替她取名“西樾”。樾者,树木的影子。蕤替她取名“西樾”,是把她看作那“东木”的影子。蕤替她取下这个名字,让她每被人唤常会想起,她是不愿接受自己的冷漠父亲的影子。她不能不愤恨那个笑蕤多情又抛弃蕤的人,那个人曾有着怎样的狠心肠。
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蕤是一个坊间来的女子,所以东木君就觉得对蕤给予自己的感情没有回报的必要?所以东木君就看轻蕤,最终把蕤当作包袱摆脱了?“你可以忍不住,但离离必须忍得住。坊间人在客人眼里原是玩物,一个歌娘若觉得被客人戏弄是受委屈,那客人只会怪她太矫情。”唐赋答。忍不住同情那些挣扎的女孩子,忍不住想帮她们,这样的心情唐赋也有。可是唐赋早已经从经验里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们周全。她们在下九流的乐坊谋生,没有谁能保护她们。乐坊主也不过是下九流的头目。
唐赋曾经以为做乐坊主的父亲很神气,尤其当父亲坐在琴台边,两只手从容拨动华美的丝弦时,唐赋以为他就是世上最神气的人。落霞楼的那个黄昏之前,唐赋没有见过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所以那天忽然看见神色大异的父亲,唐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唐赋震惊于父亲的惶恐和卑下。虽然不久前还朋友般亲切地来乐坊找父亲游玩过,可带兵的那位大人物似乎忽然十分鄙视这肮脏的下流所在,对父亲的谦卑求恳只冷着脸充耳不闻。没有搜到他们所声称的,被下九流勾引私藏、沦落乐坊的良家子,气急败坏的大人物临去时一脚踢在父亲跪地牵衣的右手,就此留下了终身无法治愈的残疾。虽然那桩案子后来被证明和父亲无关,但父亲的残疾结束了他和琴台的缘分,不能再做御用乐师了。父亲从宫廷请退,从头收拾自家一度败落的乐坊。乐坊平白遭祸,周围的舆论却没有丝毫同情:小人再怎么得志,也难免会被打回原形,下九流的暴发户活该倒霉。唐赋震惊于落霞楼看到的那一幕,他终于渐渐知道,不论技艺怎么出众,得到皇帝恩宠的乐师也不过是旁人眼里不具备人格的玩物,是永不翻身的下九流。坊间人在客人眼里原是玩物……她知道这话没有说错。有些灰心,也许东木君不值得她如此怀恨?对于来自坊间的女子,也许东木君的负心离弃只是常人都会有的反应?“依少坊主看来,那个,东木君对蕤所做的事情,是不是但凡男子,都会对坊间女子做的寻常事情?”她禁不住涩涩问道。这个问题久久没有得到答复。唐赋看着程西樾所倚靠的西窗,已经偏西的太阳投在窗柃上,也映红了隔扇。
终于还是没能避免那段回忆,每次来落霞楼,他都会想起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也曾在这样的夕阳下,倚靠在这扇窗户旁,问过相似的问题。父亲是个乐天的人,残疾之后还努力恢复了乐坊旧貌,从前的不能更改的痛苦经历,父亲大概也都选择忘掉了。可是小孩子忘不了落霞楼前,父亲有过怎样的卑微和痛苦。唐赋不再喜欢乐坊。在成长的过程里,局促于乐坊生活的孩子只看到乐坊繁华热闹背后的每一处阴影,只是他不能将那厌恶说给带自己去乐坊玩的父亲听。也是在落霞楼,九岁的唐赋遇见了打开自己眼界的人。那女子是获罪官员的女儿。官员似乎管理过太学,两年前斩首抄家,那女子被官卖到乐坊。“来,小哥,我教你认字。”那女子看见唐赋独自闷闷站在落霞楼的栏杆前,于是拿出纸笔哄他玩。也许夕阳里的人容易觉得孤独,想招小孩子做个伴。说起来算是唐赋的启蒙老师,那女子向唐赋讲述了乐坊之外的世界,教给唐赋关于人生的许多道理,尤其是读书、科举、为官,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强者的可能。“赋儿,我怎么听说你近来和坊里一个姑娘很要好?”父亲开起玩笑,“真担心你们两个的情义没着落,要等你这小孩子长成郎君,那姑娘可不要将耐心都耗尽了。”那女子的耐心是为唐赋耗尽的吗?唐赋十六岁那年,她遇见进乐坊之前相识的一个人,受了羞辱后从落霞楼的西窗坠楼。“那人对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客人对坊间女子做的寻常事情吧?”她倚靠在窗户旁,问几步之外、不敢上前的唐赋,然后就呆呆的笑起来,“怪只怪我自己,这些年听凭少坊主将我护得太仔细,变得没用了,已经没有耐心重温从前经过的羞辱。”她在夕阳里匆匆落下,血溅在楼前的台阶上,溅在唐赋不能抹去的记忆里。
落霞楼的悲剧是坊间都会有的悲剧,惟有离开乐坊才能彻底避免看见这样的悲剧。唐赋在那女子死后坚持读书,几年后终于求得父亲同意,进了青叶书塾。此刻的夕阳和那时的夕阳一样映红了隔扇。隔扇那边有女孩子们招呼客人的撒娇声,客人们嬉闹的回应声,还有乐师操奏的模糊音乐。唐赋开口回答程西樾,声音在嘈杂里显得有些突兀和压抑。“身属乐坊,受辱、被人看轻都是本分应得。东木君对蕤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蕤的性格也坚强,即使当时苦恼,也终于还会选择了另嫁。“程兄最好也忘了过去。也许如今蕤生活得安定,并不愿你去打搅。“何况坊间不同青叶,程兄只顾找寻和蕤有瓜葛的老乐师,却没意识到自己正召来是非。”
第十二章 逢场
似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宋?僧淡白炉中灰渐渐暗去,文君的最后一壶热酒未卖,留给了操持一天的自己。饮酒暖身,解乏,招眠。可是床榻上困倦的身体没能囚禁疑惑的心。她在梦中起身,问自己这是在哪里。睡在身边的人是谁。后顾桃花粉艳,听琴的文君正心动,隔墙是操琴求知音的书生。在寒冷孤独中度日的她没料到春来,她心动,为无法诉诸言语的期待。前盼风叶飘舞,琴罢的文君很矜持,朝堂名臣夫君来信说要娶妾。她矜持地表达对春去的失望,“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生命里的春天总是要走的,既然要走,当初何必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