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怎么办呢?”有人问。
“我们连夜就走!绝不能再见阿帕基城的太阳了。”族长下定决心说。
在维薇还不大明白大人之间的况状时,吉普赛人已安静俐落地拔营,连一根针线都
不曾遗落地悄悄消失。
在月挂高空时,他们已来到城外的荒山僻野处。被驱逐是他们的命,他们已习惯不
抱怨,也不争执,只有默默的向前行。
维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她生长的地方。
多年以后,她忆起这一段,总在想,她应该要被送到农庄去的,因为,只要留在柯
伦身边,她一定有许多机会杀掉他、朱尼士及瓦卡,来为她可怜的父母报仇。
但同样的一句话,十岁的女孩又如何能想得深远呢?
所以,一个月夜,她失去了幸福的家园;另一个月夜,她远离了故乡。
一路上,她把仇人的脸及名字深刻在心版上,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回来,去向他们
付这血海深仇!
然而,流浪是凄苦的、岁月是无情的。人世间的维薇,已是夏湖里的一具死尸;而
躲在娜娜名字后的维薇,却因着贫穷及困苦而愈来愈微渺。
只有柯伦如大神的英姿及冷酷,依稀在她梦里出现。
吉普赛族人教她的是,不要留恋过往,昨日的种种已如死亡般不存在。
真是如此吗?真是一旦离去,就永难再回头,一旦分别,就永难再见面吗?
不!她告诉自己,她身上流着夏贝诺家族的血液,她是尼尔和玛莲的女儿,这是永
远无法磨灭的事实。
她,维薇夏贝诺,从来就不是一个吉普赛人。
她,发誓绝不许、绝不许自己遗忘……
二、憾痛
我悲痛的话语,
唤起了漫天的凄怆,
我凄厉的哀泣,
流遍了长河的伤痛……
那是抵不住的天谴,
要是我心中抹不去的憾恨。
这古堡外表丑陋得可怕,墙上的苔藓散泛成张张如鬼魅般的面孔,而那正在开启的
栅门仿佛野狼的尖牙,咆哮着。
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存在,因为这是恶名昭彰的死牢,进去的人都没有再出来的希
望。由城垛渗透出的阴气,在大白天里也会令人背脊发凉。
“我去交涉。”波格拿了一袋金币说。
维薇站在远方树丛的阴暗处,身上是棕色的男人袍子,头上则用连着下巴的兜帽,
罩住她美丽的面孔及如云的秀发。但波格仍然赚她大美,所以在她脸上涂了不少泥巴。
她看着这壮硕的男子,大跨步地跨向栅门,不禁暗想,十年了,竟然已经十年了!
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他们都长大成人了。
其实,她脑海里较深刻的,是波格少年时期野性难驯的模样,现在虽然仍有天生的
浪荡与不羁,但在离开族人,自谋生路后,也多少磨练出该有的人情世故与圆滑。
当两年前,波格由千里外的波西米亚,出现在巴黎弗德烈教授的寓所时,维薇真的
吓了一跳。
在这之前,他们已分开了一段很长的日于,而且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
那年,吉普赛族人被驱离阿帕基城,他们忍着屈辱四处流浪,却始终找不到安心扎
营的地方。
维薇十四岁时,他们来到巴黎,那正是她希望所在之处,然而,巴黎之大,她又如
何能接触到一个大学教授呢?
整整有一年的时间,她生活在城市里最脏最低层的处所。
天气好时,他们会摆帐篷,用算命及表演来赚钱,她的铃鼓舞及歌声都极受欢迎;
天气不好时,他们就用洗衣、扫街、捕鼠……等贱役来勉强乞些吃食。
但就和从前的命运一样,吉普赛人待久了,就会引起大家的厌恶,开始时是工会的
人不许他们打零工,接着是巡回卖艺的人也抵制他们的演出,于是,他们只好沦落到行
骗偷窃的地步。
维薇的工作是专门穿上漂亮的衣服,假装迷途的孩子,诱骗好心的绅士淑女到僻静
的小巷,再由族人将他们洗劫一空。
环境真的影响人很大,当时在饥寒交迫下的她,天天只想着要吃饱睡好,根本没有
余力去想自己的所做所为为是否违反上帝旨意。所有道德、礼仪及善良高贵,都如她那
倾颓毁灭的家,完全荡然无存了。
但偶尔,她会蜷缩在街角,看见华丽的马车驶过,就想着莉淇和费罗姆姆会不会坐
在里面?有几次看到穿着绸衣戴面纱的少女,就想那是不是莉淇呢?
她们到底在哪里?有什么理由遗忘她呢?
她的身心永远处在一种巨大的痛苦中,但苦难的日子及吉普赛乐天的哲学,让她学
会带上许多面具。粗糙的现在和精致的过往,如白天及黑夜的淬炼,造成她极端的矛盾
与复杂的个性。
人生是残忍的,冷漠无情使人单纯,也令人容易存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维薇失手被捕了,她被带到地牢中唯一一句话是:“我要找巴黎大学
的弗德烈教授,我是他的侄女!”
几大后,他们找来一个留着落腮胡的年长绅土,她僻哩啪啦的就说:“我是维薇夏
贝诺,父亲是尼尔·夏贝诺,母亲叫玛莲夏贝诺,还有妹妹叫莉淇,求你认得我!”
她因为太急切,舌头都差点打结了。
弗德烈教授领她回家,在一夜之间,维薇又回到那高尚的,充满书香的生活她知道
族人都在找她,卡洛在街头哭得像个疯子,波格则时时在大学附近徘徊,但巴黎已没有
“娜娜”这个人了。
她在木窗后冷冷的看着为她伤心焦虑的族人。她当娜娜,就是要找回维薇,如今目
的达到了,她当然不会再理会他们。
当族人全部都离开巴黎后,她望着仿佛安静许多的街道,明白经过这些年的遭遇,
冰己渗进她的心底,有些部分失去火种,再也暖和不起来了。
跟了弗德烈教授,维薇再度接受淑女教育,但这未婚独居的老人,将心全放在医学
及科学上,不看好她的复仇计划,也不认为女人有足够的头脑做任何工作。
“人死了就死了,最好的方式就是为他们祷告。”弗德烈教授说:“而你,只要在
十八岁以前嫁掉,我也算对尼尔有个交代了!”
嫁?这字眼从不曾存于她的念头之中。
弗德烈不时唤来他的学生,他们也为维薇那带着异国风情的美貌所惑,但她对他们
所有的人都不感兴趣,只想由他们那儿学到一些医学及科学的基本常识。
在弗德烈寓所的三年多,维薇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帮忙准备一些小实验步骤。她常
想,若父亲尚在,一定不会禁止她做更复杂的研究,说不定她还能成为欧洲的第一个女
科学家呢!
可惜欧泽家族毁掉了她所有的梦想及未来!
她十八岁时,还没结婚,弗德烈教授却先蒙主恩召了,死后,他遗留下一堆名贵的
书籍图画和几处庄园给她。
在守丧期间,已是成熟男子的波格意外出现,他是特地由东欧一路打杂工、沿街卖
艺来找她的,当他说卡洛已过世时,维薇竟然哀哭不止。
她这才明白,那五年吉普赛的流浪日子,并没有在她生命中完全消失。
见到波格,她想起远离多年的意大利,还有下落不明的妹妹,回到过去的心,莫名
的燃烧起来。
因此,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卖掉产业,和波格组成剧团,表面上虽是演出,
可实际却是暗访的情形下,走遍意大利南北城邦。
当然,只除了阿帕基城外,因为她还没有回到故乡的心理准备。
这件事曾在巴黎引起某种程度的轰动,说来也算是一则丑闻吧!一直到现在,有些
人还是会谈论着,弗德烈教授的侄女携着巨款和一个英俊黝黑的卖艺人私奔了。
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只因波格是唯一真正关心她,又了解她身世悲剧的人。
波格剧团在意大利演出了名气,但他们寻访的人却始终没有着落,直到最近,他们
才在某个偏僻的教堂,找到费罗姆姆死亡的纪录,旁边还有马修神父的签名。
马修神父?哦!她怎么可能会忘记他呢?他就是教她认识天体运转的启蒙老师呀!
她看着费罗姆姆死亡的年月日,竟是在逃离农庄后不久。哦!她可怜又可亲的姆姆,
如此说来,莉琪也有可能无法快乐平安的长大罗?
而这一切或许只有马修神父知道了。
然而,维薇没想到的是,要找马修神父竟也是困难重重。他因十年前的教廷整肃,
和尼尔一样以科学亵渎上帝的罪名被捕下狱后,便生死不明。
愈是找不到他,莉琪也就愈凶多吉少。她那胆怯娇弱的妹妹啊!孤伶怜的一个人,
能生存下去吗?
在经过千辛万苦的察访后,这监牢是他们得来的唯一线索。
但愿马修神父还活在人间!
维薇垂下长长的睫毛,内心不断地祷告着:主呀!你从不给夏贝诺家族恩典,求你
给我一次信心,就像在沙漠里行走的人需要水一样,不要再让我饥渴至死,无法再赞美
你的荣誉,你的至善无边。阿门!
维薇颤抖的手在胸前虔诚的画了个十字。
※※※
波格走过来轻拍维薇的肩,她张开雾蓝的眼眸,充满期待地问:“怎么样?”
“他们说,这儿有许多犯了戒规的神父,但不晓得姓名。”波格微笑着说:“我们
得自己进去找。”
维薇的眸子霎时亮了起来,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道曙光、第一个希望,她情不自禁
的抓住波格的手臂说:“那我们快点行动吧!还等什么呢?”
对维薇,波格向来只有服从的份,一秒都不会耽搁。
他们通过狼牙栅门,扑面而来的是腐败的恶臭,原来是有人正在中庭里处理几具尸
体。
维薇忍住欲呕的感觉,和波格随着狱卒打开一道道的锁、一重重的门。
放眼所及,里面的情景真恍如人间炼狱!
小小的牢笼,堆叠着似人似兽的肉体,男女皆袒胸露背,已被折磨得分不出五官形
状,即使是还能走能站的,也仿佛骷髅幽灵,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有几次维薇都差点被吓坏了,她曾以为流浪乞讨的日子很苦,但比起这暗无天日的
地方,只要能呼吸到自由及新鲜空气的所在,皆是天堂!
马修神父在这种人神皆避之唯恐不及之处,还能活上十年吗?此刻,维蔽的心不禁
一寸寸地往下沉,甚至开始悲观起来。
地势愈来愈低了,头顶上的石块渗进大片的水,地上濡湿;空气里充满异味。
维薇恍若有再走就会下到地狱的感觉。
终于,狱卒停下脚步,启动最粗最密的一道牢门说:“你们要我的人或许在这里。”
他们与那些囚犯再也没有隔阂,感觉也更可怕。
生人的气息,刺激着腐朽的空气,有些人睁开跟睛,有些人蠕动身子,有些人更伸
出枯干的手想要碰他们。
狱卒像打狗般一一捶敲下去,一阵阵哀嚎声令人不忍卒听。
骚动逐渐平息后,维薇才勇敢地出声叫着,“马修神父?这里有没有一位马修神
父?”
靠墙最远的一端,有双眼睛慢慢的打开,他的头发斑白,脸上刻划着皱纹及伤痕,
身体陷在一堆破布中,四周散着腐烂的气味。
“马修神父?”维薇连声着喊,因为太急切,甚至迫不及待的拿灯照那些可怕狰狞
的面孔。
事实上,她对马修神父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那几近绝望的寻找,使她期待自己一
眼便能认出他来。
“马修神父?塞提城圣母教堂的马修神父?”波格的声音较响,还自空洞的壁上传
来回音。
最还的那个人,勉强地扬起手,嘴巴张合了两三次后,才吐出几个字,“……谁……
谁找……我?”
尽管如此小而无力,耳朵敏感的维薇仍立刻搜寻到声音的来源,她蹲下身去,用灯
寻找。只见一个已奄奄一息的老人,模样没有任何令维薇觉得熟悉之处,但他一双眼睛
异常晶亮地看着她。
“你就是马修神父?来自圣母教堂的?”维薇充满期望地问。
“你……你又是谁?”他努力撑起身子问。
“我是维薇·夏贝诺,是尼尔夏贝诺的女儿,我们有个农庄在阿帕基城,还曾拜访
过好几次,还记得吗?”维薇热切地说。
马修神父看着这个打扮得不男不女的年轻人,虽然那绝美的脸孔是他多年来见过最
好的景象,但他仍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之将,上帝派天使来牵引他了。
“不!不!”马修神父摇摇头说:“不要骗我了,维薇·夏贝诺十年前就淹死在夏
湖里,骨灰都散了。”
“我没有死。”维薇赶紧说:“死的是一个吉普赛的女孩,我在林子中被她的族人
救走了。”
“维薇说得没错,我当时在场,可以为她作证。”波格帮腔着。
马修神父再次瞪大眼睛,仔细看着维薇,然后脸一垮,不胜歉吁他说:“……你的
确是有玛莲的影子。十年了,你若话着,是该有这么大了。”
提到母亲的名字,又是由这故友的口中说出,维薇终于忍不往眼眶泛红,“没错,
十年了,我一直在找寻每个人的下落。我知道费罗姆姆已死,那么我的妹妹莉琪呢?当
年你是不是见过她?她人在何处呢?”
“莉琪……”马修神父喘了一口气说:“哦!莉琪……这小女孩一直是我心头的
痛……”
“怎么了?别告诉我莉琪也死了!”维薇害怕地说。
“她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马修神父无力地回答,“十年前我被抓走时,她是
躲在圣母孤儿院里面。”
“圣母孤儿院?”她终于又抓到一个线索了。
马修神父点点头,“我每天都在祷告,希望莉琪能平安长大,但我知道那还需要比
祷告更多一点的奇迹。”
“至少我有线索了!”维薇恨不得此刻就插翅飞到塞提城去,但她又不忍心离开眼
前这可怜的老人,于是问:“马修神父,有什么我们能为你故的?或许我们能想办法救
你出来?”
“不必救我,我反正也活不长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马修神父咳了一会儿
又说:“不过,我很高兴能在死之前见到你,让我不再有遗憾……只有一件事……能不
能让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