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果。
珣美本能地往后退一步,那动作引爆了季襄,他双手伸出去,猛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就宁可相信若萍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我冒险将你带出富塘镇,又不顾众议将你留在报社,结果只落得土匪、强盗的名称?!我真是无聊地白操了心,好心没好报,真正白痴是我,竟在乎你的安危,自己找了一堆罪受,却碰到这种不知感恩、被宠坏的女人……”
季襄猛地住嘴,他在做什么呢?他这一生,除了对祸国殃民、荼毒百姓的军阀恶霸,如此激动地谩骂过外,还不曾对任何人口不择言,而且对像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他是吃错什么药了?
珣美则是惊骇极了,自幼她虽也曾见识到父兄的粗暴,但都不似此刻的脆弱无助。
为什么季襄的眼中有绝望的神情?为什么他的话如刀锋刺人?为什么他的力气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在那僵持的当口,史恩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慌忙地说:“怎么才一会儿就变成这样?季襄,你不是说要好好解开那……什么会的?你不怕又去惹到警察吗?”
季襄手放下,捏成拳头,脸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道对谁说的,只吐出一句:“对不起。”三人无言地走回草地,继续摄影工作。在忙碌中,季襄和珣美各自平复心情,但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有着迷惑及苦闷。
太阳西斜,史恩收拾设备,几位保姆带着孩子回到孤儿院内。
季襄叫住了珣美,脸上已回到以往的淡漠,说:“'奇''书''网'刚才真的很抱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利决定要相信什么,我不该勉强你。我今天来,只是想还你荷包和钱,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谢谢你。”居于史恩在场,珣美也只好有礼地说。
她正要转身,季襄叫住她:“我只想说,很高兴你一切平安。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我保证,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这张讨人厌的面孔!”
那最后一句话,令珣美无言,还有想哭的冲动。她胡乱地点个头,就走向花园小径。
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吗?
她并不讨厌他,只是怕,有点恨,因为他“威胁”她,不是生活里,而是心里……花园快到尽头,珣美又突然回头狂奔,想留住季襄,想再多说一些话。
但如茵的草地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已无人迹。哦!他们必定上了大街!珣美跳过竹篱矮丛,不顾旗袍刮破,脚被刮伤,再冲下树林的快捷方式,到了小礼拜堂旁边的那一棵松树,她终于看到季襄,他和史恩已骑上自行车快速地绕过拐角。
珣美跑了几步,犹看见他们的身影;但再下去,就怎么也追不上了。
“季襄!”甚至是她的声音,也小得传达不到。
他真的不再“追踪”她,“利用”她了吗?这有什么,她反正已经躲他四个月,才怕见他呢!可是这次不一样,她不必再躲,甚至在路上碰到,他也会别开头去,装作不认识。
珣美的脑中立刻浮现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景。伫立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流下,那种伤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声,因为内心实在无法负荷。
但哭什么呢?横竖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继续流泪,让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
第六章七月暑热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云,白得令人发闷,不过眼前一块块整洁的绿草坪,多少带来沁凉的效果。
这是联合租界区中最高级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栋栋仿着西式,有一种迷人的异国风情。
“只有这里才能找到让我满意的暗房设备。”史恩对季襄及报社的人说。
他们进到一栋嵌着彩石的别墅,花园及内部的设计豪华又新奇,墙上挂着色彩浓艳的画,家具雕得十分精致,几乎都镶上闪闪的金边。
“欣赏一下欧洲最美的巴洛可艺术。”史恩微笑说。
“你说这房子的主人是犹太裔?”陈若萍好奇地问。
“是的,犹太人是最有钱的。这次大战结束,他们要求一个国家。”史恩拉开一片纯丝绒的窗帘说:“我朋友是建国会的一员,这几个月都不在,我们可以使用这个地方。”
陈若萍、杜建荣和黄康忙着东看西看,那些钟、灯饰、大理石壁炉、软垫缎面坐椅,都是平时少见的。
季襄却没有兴趣,他随着史恩走进一个暗窄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某种化学药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实验室的日子。
“我已经洗好一部分照片了。”史恩指着水槽上挂着的一些成品。
季襄藉着略红的灯光看,尤其有关外滩仓库的部分,虽不很清楚,但总比画的透露更多细节。
“我还有几张是曾世虎军火入库的情形。”史恩一旁补充说:“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季襄听不见了。他看到珣美,两条短辫,笑得明眸皓齿,使他想起在富塘镇的她,一心缠着他不放,谁知现在她避他如蛇蝎呢?
“我特别替你拍摄的。”史恩看他呆呆的样子说。
“你真棒,神韵都出来了,我还不见得能画呢!”季襄拿下照片,仍盯着看。
“珣美每个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国女人脸扁头扁,她都是圆满的,像我们的“蒙娜莉莎”。”史恩讲着,看见他还在发愣,忍不住又说:“你爱她。”
“爱?”季襄重复着,好像那是一种外国语言。
“就是我们说的LOVE,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间的FEELING。”史恩怕辞不达意,夹带着母语。
““那种”爱?”季襄干笑两声说:“不可能的。我只将珣美当作自己的学生,最多像妹妹罢了。”
“是吗?”史恩做个怪表情。
“而且中国人不讲爱,我们只重责任。我对珣美就是责任。”季襄继续说,想表明内心的磊落。
“错了!错了!我以前念中文,你们中国夫妻或情人也有一个什么词……就是见不到面,病得快死……啊!对的,就是“想死”!”
“不是“想死”,是“相思”。”季襄笑出来。
“相思?”史恩很努力地纠正发音,然后又说:“不管怎么样,你每次看到珣美,都是很“想死”的样子。”
他总是疯狂地要抓住她,难怪史恩会误解。
“是谁想死呀?”陈若萍掀开黑布帘,一眼就看见季襄手上的照片,她眯着眼说:“这不是珣美吗?你找到她了?”
“上个月。”季襄说。
“她好不好?”随后进来的杜建荣问。
“很好,她目前在崇贞女塾念书。”季襄回答。
“我就说她有人撑腰嘛!有一个曾世虎,她才不会苦哈哈过日子呢!你们偏不信,浪费时间到处找,还指责我,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吧!”陈若萍立刻说。
“她在崇贞念书,和曾世虎无关,她是靠在孤儿院工作缴学费的。”季襄是由牧师那儿得知的。
“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这女人绝对不简单。”陈若萍再一次强调。
“奇怪,你是我们报社里对她怀疑最多的,她偏偏最相信你的话。”季襄微带讽刺说:“到现在她还认为我是要以她当人质赏赏银的,看到我就跑。”
“真的?由我来向她解释好了,她还满信任我的。”杜建荣自告奋勇说。
“不必了!她已经和我们毫无瓜葛,就不要再提她了!”季襄断然否决,接着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们拿着外滩港口码头的照片,来到铺着大块波斯地毯的客厅,讨论有关炸仓库的事情。
“我们决定在放完河灯的第二天夜晚动手。根据可靠的情报,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笔走私交易,所以曾世虎会亲自到场,我们正好可以一石两鸟,炸了军火,也炸了他。”
季襄很有条理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时机,放河灯的热闹过了,大家情绪松懈,警察回去休息,黑道上的混混流氓都酒足饭饱,有事也没力气管,我们的行动就除去了不少障碍。”陈若萍说。
“别忘了,这也是曾世虎选择盂兰盆会过后的原因,我们还是要小心。”季襄转向杜建荣说:“炸药的事就靠你了。”
“没问题,我会照计划中决定的材料、磅数、线路,做最精确及妥善的布置。”杜建荣回答。
“内应的人呢?”季襄又问黄康。
“早安排好了,不过我还会在城隍庙开几次会,控制每个人的行踪。”黄康说。
季襄点点头,看向陈若萍说:“那两天你都待在报社,送周报到总社、印刷、剪辑、交涉,样样不可少,即使有特殊状况,也要一切如常。”
“我明白。”陈若萍说。
“我呢?我负责什么部分?”史恩也凑上一脚说。
“你是美国人,最好不要牵涉到中国人的家务事。”季襄说。
“嘿!美国是全世界第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革命就在我的骨头里,我不参加会全身痒死。”史恩边说,边拿出他颈上的链子,穿系着玻璃的小自由女神像,说:“看,自由的火炬,这把火我一定要放。”
“你还是别去,就你顶上的那一头金发,比天上的月还亮,反而会坏了大事。”黄康笑着说。
“你就负责善后吧!如果事情没有预期的顺利,我们就要靠你了。”季襄对史恩说。
那是指逃亡,或者收尸。史恩皱着眉头接受。
离开别墅时,季襄又对杜建荣特别交代说:“千万不要去找珣美,这是命令。”
“对呀!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危险人物,万一走漏了风声,我们就死定了。”陈若萍在一旁听了说。
这并不是季襄的意思,他只是不喜欢看到杜建荣和珣美在一起,他们总是笑,仿佛很投缘。至于是不是嫉妒心作祟,他不想去探究。
那晚,季襄回到报社后面的睡房,发现史恩将珣美的照片,偷偷地放在他的衣袋里。
他躺在床上,就着淌进的月光,凝视着照片中的她,回忆一幕幕由脑海掠过。
他最喜欢那种让她跟随的感觉,在结冰的湖上,在白雪覆盖的树林,在长长的火车铁轨,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她总是静默又甜美。
在“失去”她后,他是如此焦虑惆怅,心情至今未能平复。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怪异的感觉,真是史恩所谓的“爱”吗?
不!他知道爱,但他不可能会爱上像珣美这样的女孩。她来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脾气娇惯,一味天真……可是他真正了解珣美吗?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她有个面具,只是他不承认,更不愿正视面具后那个吸引他的事实。珣美是个性很强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理想和热情,她能够独立生存。因为某种原因,她陪了他一段路……季襄叹了一口气,把照片塞在枕头下。他没有时间想这些,他有太多的工作,珣美或爱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
珣美挤在货堆中,忍不住汗流浃背。这种夹板的货车,她还是第一次坐,不是很舒服,但比走路、火车及邮轮都快速。
暑假到了,她暂停孤儿院的工作,到南京与母亲会面,一解她的思乡之苦。
一早出发,黄昏到,在巅簸的路面上,也真多亏阿标的技术良好。偶尔他们会卸货,珣美就下来欣赏江南稻田水渠的乡村风光,若看见铁轨线或冒烟的火车,她会忆起与季襄寒冬逃亡的那一段相依日子。
这几个礼拜来,季襄是还她安宁了,但她始终无法停止内心的波动,老想着他,甚至有到报社找他的冲动。
“南京到了。”到城门时,阿标宣布。
珣美擦擦汗,仰望那龙蟠虎踞的山城。南京不同于上海的层楼堆栈、十里洋场,它是高雅的六朝古都。她幼时曾来过几次,登栖霞山,游玄武湖,还买了雨花石回去。
阿标在绸缎庄卸完最后一批货,便载着珣美到近郊的一座寺庙。她被庙前两排苍翠的古松吸引着,太久没有亲近这盎然的绿意及享受林木的清香了。
货车停在山阶下,他们爬了一段坡路,到达前殿时,穿着灰袍僧服的如兰已经等在那儿。
“娘!”珣美一见母亲的脸孔,就奔跑向前,眼眶忍不住泛红。
“珣美!我的乖女儿,真让娘担心了。”如兰接住她的手,又摸脸又摸肩,还不断拭泪说:“阿标原先说要带你来,我还不敢相信呢!”
母女俩互诉近况,都觉得对方比以往消瘦。
庙的住持是如兰的朋友,在一阵为她们准备的素斋及参禅会后,天已昏暗,沿壁的油灯一盏一盏亮起。
大地寂阒,远有松涛,近有虫鸣。珣美和母亲坐在席上团蒲,重逢的激动过去后,现在才能静下来谈心。
“娘,我在富塘镇的事情,一定很让段家难堪吧?”珣美怯怯地问。
“再难堪也比你嫁给马仕群好。”如兰转着念珠说。
“结果是珊美嫁过去了。”珣美说。
“这是三生石上注定好的姻缘,谁也无法违逆。”如兰看看女儿,说:“你那个唐铭怎么了?一直没听你信上提起。”
“各走各的路啦!”珣美的神色不太自然。
“哦?”如兰有些意外,但由珣美的态度,她直觉事情不简单,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他人还在上海吗?”
珣美本来不想谈季襄,然而最近有太多解不开的迷惑,让她陷入无边的愁闷,生活都快失去步调了。母亲入尼庵修行后,待她如母如师如友,或许是唯一能和她谈这些问题的人。
几番迟疑后,珣美开始叙述她和季襄之间种种的冲突与纠葛。一段一段的,讲到最后,她还愤愤地下结论说:“我就是被他的英雄外表所骗,才会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羊,由他牵着鼻子走,真的被卖掉也不晓得!”
如兰静静地按几颗念珠,脸上有着微笑,然后说:“照你的说法,他已经不再打扰你了,你还烦恼什么呢?”
“我……我也不是烦恼,只是……只是我放不下,心不甘,总是无法忘记那些事。”
珣美试着想厘清情绪。
“那你希望怎么做呢?”如兰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已习惯压抑内心的需求,于是用鼓励的方式说:“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再见到他,但不是那种很高兴的喔!而是狠狠地骂他,骂到我痛快为止。”珣美说得脸都红了:“娘,你说我是不是孽怨太深了?”
如兰依旧是那微笑,她说:“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