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夜如此静,只除了几声偶尔的婴啼。她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前,天上的月成了四分之一,俏俏地、羞赧地移步。
突然有细小的石子,丢向她的窗。她努力往外看,却漆黑一片。又第二颗石子,她吹熄油灯,才勉强看见站在草地上的季襄。
季襄!他站在那里,一如放河灯那一晚的位置,头仰着,充满期盼。
珣美心跳如雷动,她飞也似地跑了出来,什么都不能思考。
他来了,他等着她,那一刻,奔向他的怀抱,是如此自然的事。
在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珣美察觉自己的冲动及纵情。但他的手围过来,没有犹豫,比她更迫切,两人紧紧相拥着,在微弱的月光下,形成直直的一条影子。
四周的一切慢慢地回来了,她感受到男人壮硕的臂力及烈阳般的味道。她忙挣开,记起了礼教,全身火烧似地,他并没有为难她,只温柔地凝视着她。
“你来了!”美急急说着,想除去羞怯及尴尬,“哦!你怎么能来?没有人跟踪你吗?”
“这是他们第一夜撤防。天一黑,监视的人就走了,所以我马上来看你。”他低声说,眼睛仍没有离开她。
“你还好吗?他们还怀疑你吗?”她关心地问。
“史恩没告诉你吗?我们掩饰的工作做得很好,他们抓不到什么把柄。”季襄脸上稍露忧色,“只可惜没杀成曾世虎,打草反而惊了蛇。”
“没关系呀!蛇总还有出洞的一天嘛!”她安慰说。
“你不懂,这中间的情势很微妙。”他解释说:“这一次如果曾世虎死的话,按他平日的贪婪及恶名,众人只会拍手叫好,连巡捕房也不会认真追查。但是他没有死,还四处施压,与上海各帮派串成一气,以后不仅是碰他很难,连我们行动的障碍也更多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美问。
“也许要走更险的棋。”季襄说。
“更险的棋?你总不会像暗杀马化群一样,单枪匹马去杀曾世虎吧?”她惊问。
“或许。”他不置可否地说。
“但曾世虎是大私枭,门禁森严,可不像对付马化群那么容易。”她忧心忡忡说:“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珣美,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他很沉稳地说:“现在西方的欧战结束了,段祺瑞政府蠢蠢欲动,南方政府也受军阀挟持,内战迟早会爆发。少了一个曾世虎,中国会减少许多伤亡,降低分裂的危机。珣美,在国家存亡之秋,个人的生命是不算什么的!”
“不!算的!算的!”她略为激动地说:“我在乎,我不要你死!”
他不语,只定定看着她,再用手触触她的脸颊说:“你刚才那么不顾一切地奔向我,为什么呢?”
那手碰到她暖热的肌肤,温度的差异,恰是心头的悸动。她轻轻地回问:“你那晚莫名其妙地抱着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该爱,不适合爱,但爱就在我带你离开富塘镇的时候发生了。”他放下手,眼中没有欣喜,“珣美,我多不愿让你知道,我只希望你远离我,安安全全的。”
“但你需要我。”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若萍说的没错,我是对你崇拜和迷恋,所以硬缠着你到上海,硬随着你到报社,甘愿做些我不曾碰过的粗活……爱,也这样发生了。”
“不!我们的爱是没有意义的!”他握着她的手,像要捏碎一般说:“我不能给你幸福,只会带给你烦恼和忧伤……”
“不!我不要幸福,也不要意义。”她急切地打断他说:“记得吗?我说过不结婚,要像吴校长一样,献身教育,这是真的。所以你不必觉得负担,或要有什么承诺。我不绊你,你也不绊我,相爱是情不自禁的,但我们的爱是平等的。”
“我不懂你的话,爱情对我而言,如此陌生。”他无措地说。
“爱情对我也是陌生,但我努力了解,并用我的心去感觉。”她又再一次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膛,听那血热的心跳,说:“因为你的爱,我会更献身我的工作,在人生路途上也更坚强;而你因为我的爱也更谨慎,更有使命感,更会珍惜自己,爱我和爱国家是不相冲突的。”
“我怎么觉得你一夕之间又长大了呢?”他捧起她的小脸说。
“你不喜欢这个长大的我吗?”她微笑地问。
“我喜欢任何时候的你。骄蛮的、天真的、诚实的、温柔的、成熟的、生气的,甚至叫警察来抓我的时候。”他动情地地说。
“哇!你这么说,会害我晚上睡不着觉哟!”她顽皮地说。
“那么你呢?你又喜欢我的什么?”他拥紧地问。
“我喜欢你的才多呢!像木讷、凶悍、粗野、骄做、英雄气概、理想、顽固、铁石心肠……反正我喜欢你的一切一切。”她一样样说。
“我的铁石心肠,碰到你却化了……”他看着她,头慢慢低下。
珣美感觉到那吻,如此轻柔,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划呀划的,划到林荫深处,划出绿漪微波,然后波变大,一圈圈激荡,笼住了彼此的气息、爱意,及深深眷恋。
他的唇离开时,她几乎昏眩了,只悠悠地冒出一句,“我是不是等于失去贞操了?”
他身体一僵,仿佛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说:“可惜我无法娶你。”
“你想娶我,我还不见得要嫁给你呢!”她立刻说。
“我怎么觉得有些伤心呢?”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假装难过地说。
“你会伤心才怪。”她顶撞回去。
“珣美,说真的。现在上海局面紧张,我可能无法常常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他回复正经的神色说。
“这该是我提醒你的话吧?”她说。
“不用担心我,我有你的“月牙蔷薇”当护身符,还记得吗?”他笑笑说。
“但愿那真的有用。”她停一停又说:“你专心忙你的工作吧!不来看我没有关系。
但是你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一定要让我知道哟!被蒙在鼓里,只有瞎操心的滋味,真的很难受。”
“我会的。”他后退一步,用极理智的声音说:“很晚了,你明天一早还要上课,该回去睡觉了。”
这一别,下次见面又不知何时。美万分不舍,想再与他磨下去。但她了解季襄的个性,他不爱缠人黏人的女子,所以她忍下自己的依恋,乖乖地道再会。
那一夜,她果然睁眼到天亮,脑海走马灯似地转着他们相识以来的种种。一幕幕的,直到他们彼此吐露爱意。
尤其方才的那些话,有些在当时说得坚强有理性,但此刻内心却犹疑不定。他不能给她承诺幸福,不能娶她,她自然也会伤心呀!
曾发誓不要为男性之奴仆,她却以季襄的喜乐为前提、想法为依归。他说不娶,她就说不嫁;他不能给的,她就特意不要;而他要的,她则双手奉上……她段珣美怎么也变成这种没有骨气的女人呢?
可是,她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被他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即使有痛,也是那么酸酸甜甜的痛法吧!
※※※
对珣美而言,这是个美得叫人心醉的秋天,能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满意的工作,就是遍地霜红的枯叶,也洋溢着诗情画意。
与季襄的会面,比她预期的来得多。因为他总在暗沉沉的夜里,用石子敲她的窗。
有月或无月,下着雨或亮着星,冷风袭落叶或狂风吹树梢,似乎都阻止不了也。
“我很忙,过几天再来看你。”他总是说。
可是,往往第二天晚上,他又会出现。
“没办法,不见你,睡不着觉。”他极不自在地说。
如果日子这样过去也很好,他平安,她也平安,寻常百姓的快乐。她祈祷变动的时刻不要到来,他们之间没有分离的字眼。
然而,长天星移,她知道季襄一直在计划暗杀曾世虎,只是还找不到最妥善的计策。
重阳节方过,倒是珣美这里有了意外的变化,她的父亲因为生意之故,到上海来访。
他来的第二日,便差人送了一张条子到教会。
珣美吾儿:父已至上海,住永安的大东旅社,午后来见,务必到。
珣美的第一反应是逃。但逃什么?又逃去哪里呢?父亲既已原谅她,想必不会再押她回去。
而且她未依时报到,依父亲的脾气,恐怕还会连累了罗勃牧师。
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珣美来到永安公司。由穿着白衣的侍者,领她经舞厅、茶室,来到铺着地毯,挂着玻璃洋灯的豪华旅舍。
段允昌住在极昂贵的套房,有自来水龙头、四脚浴缸、水晶灯、电话和大而柔软的西洋铜柱床。
可是珣美第一眼所见的,却是父亲歪在躺椅上,吸着长筒鸦片的模样。她轻叹一口气,难怪季襄要说,物质上的西化很容易,但精神上的更新,如老牛拖车,一个寸步,就要挨上好久。
“珣美呀!来!来!”段允昌一见她便叫,脸上没有不悦之色,“让我瞧瞧,我这最聪明的女儿,逃家逃出什么结果来啦!”
“爹,女儿私自离家,是女儿的错,但我还是很高兴不必嫁给马仕群。”珣美依照以前的技俩,先低头哄哄父亲开心,再说出自己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嫁谁,但违抗父命,我就该痛打你一顿,”段允昌板起了脸孔,“不过你娘说你在外头吃了一些苦。瞧你身上穿的,灰不灰,蓝不蓝,你们学校是养难民吗?我给你的那些钱呢?”
“爹,这是学校的制服,每个人都要穿的。”她说。
“看你这样,还不如跟我回家好。你的妹妹珊美听父母的话,命比你好上百倍。”
段允昌吐了一口烟说:“倘若你现在有了悔意,也还来得及,爹又帮你找了一门更好的亲事,保证你会喜欢……”
珣美心一沉,正想抗议,门打开来,四姨娘娇滴滴的声音接着传出,“瞧那西洋的花布,色样美又质料好。还有那蕾丝花边,做得多细呀,我们那土手工哪里赶得上嘛!”
她后头跟着一位穿金带玉的贵妇人,还有手拿大包小包的侍者。
四姨娘付了小费,打发了侍者,才发现珣美,表情夸张地叫着:“哟!这不是我们那位娇贵的三小姐吗?”
“这就是三小姐?多标致的姑娘呀!”贵妇人立刻上下打量她,口里赞美着说。
“珣美,还不跟曾家二夫人行行礼。”段允昌催促着。
“瞧你穿的,二夫人看了都要笑话。”四姨娘在一旁说:“我们珣美自幼就不爱打扮,光是爱捧著书看。”
“这身衣裳我认得,我那出嫁的女儿宜顺就穿过。”曾二夫人迳自对珣美说:“你是念崇贞女塾,对不对?”
“是的。”珣美点点头说。
“那可是一所高级学校呀!能进去念是时髦,出来以后,多少世家子弟抢着要呀!”
曾二夫人很有经验地说。
珣美没说,她是不属于付昂贵学费的那一群。
“真的?”段允昌放下烟枪,特意说:“那我家珣美,是配得上你家的端民少爷了?”
“配!配!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呢!”曾二夫人眉开眼笑地说:“这样好了,今晚你们就带珣美来赴宴,端民也在,就让他们两个先认识认识,培养感情,如何?”
珣美开口要表明自己没空,却被段允昌挡着,他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好了!我们还没去逛珠宝店呢!”四姨娘拿起皮包,又要出门。
“对了!我说好要带你去看西洋长串珍珠项,每一颗又圆又大,漂亮极了!”曾二夫人也挽起皮包说。
“你们两个可别胡买,外滩的仓库刚炸掉,我和世虎兄损失了一大笔钱,你们女人家可要俭省些。”段允昌半开玩笑地说。
“嘿!我不花,世虎还不是把钱都给了那狐媚子的五姨太?我才不那么傻呢!”曾二夫人说。
“可不是,我要尽量花,把老爷您要纳五姨太的老本都掏光。”四姨娘也加一句。
在段允昌笑呵呵声中,两个女人扭腰摆臀地走出去。
房内一恢复安静,珣美立刻说:“爹,我不去参加今晚的宴会,更不想去见什么端民少爷。”
“你又来了!”段允昌脸一翻,生气地说:“以前一个马仕群,你嫌他老、没学识、妾又多,结果擅自离家,差点气死我,我念在父女情份,原谅了你,可现在这个曾端民,是曾世虎最宠的儿子,在天津念书,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我不知道你要反对什么?”
“光他是曾世虎的儿子,就令人厌恶。”她说。
“曾世虎有什么不好?家大业大,上海有一半是他的。你当了曾家少奶奶,吃穿不尽,要什么有什么,到时珊美来替你提鞋都不配。”段允昌劝诱地说。
“他家大业大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卖鸦片,走私军火,用中国百姓的命换来的。”
珣美顶撞说。
“闭嘴!”段允昌气得青筋直爆,一巴掌就打过去,吼着:“你忘了家规家法吗?
你一个女孩家,吃饱闭嘴,绝不能管男人的生意,更不能用这种口气对你老子说话,小心我一枪毙了你!”
珣美捂着肿痛的左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但仍然很倔强地说:“那你就枪毙我好了!”
“别以为我不敢,横竖留你也是祸害。”段允昌愤愤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不准你回学校了,等我生意做完,你就跟我一起离开上海,永远不许再回来!”
“爹,你答应过娘的……”她抗议地说。
“我没答应什么!”段允昌不为她的泪所动,只说:“你想再读书,可以,除非你同意今晚到西纯别墅赴宴,并且愿意和曾端民做朋友!”
西纯别墅?那不是曾世虎的郊区住宅吗?自从爆炸案后,他就隐居在那里,四周环绕着侍卫及保镖,一般人很难靠近。季襄一直在烦恼不得其门而入,她如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珣美藏住内心的计划,用很心不甘情不愿的口吻说:“好吧!我去。”
段允昌横竖的眉毛放松了,他怒脸转笑脸,高兴地说:“好!这才识相!我是你老子,一切都是为你着想,怎么会害你呢!”
“我还是可以回学校念书罗?”她必须先确定。
“当然。不过爹在上海的半个月,你可要请假陪爹呀!”段允昌好心情地说:“你会很忙的。等一会儿,还要叫你四姨娘陪你去买些衣裳,打扮一下,让大家羡慕我有一个又聪明又貌美如花的女儿。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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