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过爹在上海的半个月,你可要请假陪爹呀!”段允昌好心情地说:“你会很忙的。等一会儿,还要叫你四姨娘陪你去买些衣裳,打扮一下,让大家羡慕我有一个又聪明又貌美如花的女儿。呵!呵!呵!”
半个月?好,她一定要在这期间,弄清楚西纯别墅的里里外外,让季襄轻而易举逮到曾世虎。她这段允昌女儿的身份,也算有了正面的用途了。
※※※
季襄面对秦先生送来的密件愁着眉。日影渐移,他仿佛呆坐许久。其实他真正忧烦的,不是上级希望在年底前解决曾世虎的事,而是珣美。
连着两个夜,他到孤儿院,看到的都是她漆黑紧闭的窗。他不愿去胡思乱想,总认定她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但这样不吭一声,好像是一堵砖墙直直朝他砸来,几乎乱了他所有的方寸。
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在乎。他承认了爱情,也说出爱情,以为能得必能舍,但他太高估理智。珣美一天天拉扯他的心,如远扬的风筝,不胜风力,在失控边缘,线一左一右的摆弄,都狠狠划出钻心之痛。
他真到了不能一日不见她的地步吗?
日己当中,史恩到教会打探消息,迟迟未归。
他起身泡一杯茶,才要坐下,陈若萍大步进来,往他桌上丢了一份报纸,说:“你看,段珣美参加曾家晚宴的照片。她和曾端民状似亲密,俨然是社交界的一对新才子佳人。”
那纸上的黑白照片十分模糊,但仍可看出珣美穿着时髦,身上是蕾丝的西式洋装,发式卷曲,还系着柔软飘逸的丝中,美艳不可方物。
“哼!你们见色心喜,都被她骗了,现在狐狸尾巴可露出来了吧?”陈若萍得意的对几个围过来的男生说。
季襄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显示内心的激动。但他实在无法再看一眼,尤其那一旁冲着珣美直笑的年轻男子。
“我在猜呀!上回爆炸案,曾世虎临时不来,逃过了那一劫,搞不好还是段珣美通风报信的呢!”陈若萍乘机强调说。
“不要危言耸听,制造不实谣言!”季襄瞪着她说:“珣美有没有卷入,你最清楚。
第一,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上次的行动,,第二,如果她知会曾世虎,曾世虎不会只顾生命,而白白损失那些价值连城的军火船货。”
“哎呀!这些花边新闻最无聊的,不值得一看。”杜建荣说着,要将报纸往字纸篓丢。
恰好史恩进门,顺手一接,他把尖尖的鼻子凑向照片,吹声口哨声:“珣美果然是个小美人儿。”
他的“儿”还没卷完音,季襄就逼问他说:“这张照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简单。珣美的爸爸到上海,她请两个礼拜的假,陪他四处交际应酬,曾世虎那里是必然去的。”史恩下结论说。
“不!珣美不会去这种应酬,她一定是被强迫的。”季襄拉着史恩说:“我们去找她,她此刻正需要我们的帮忙,我们非救她出来不可。”
季襄交代好报社的事,就和史恩往大东旅社出发。
陈若萍开了窗,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弯角,忍不住跺脚说:“这个季襄真是中邪了,他再如此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死在珣美的手上。”
“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杜建荣注解说。
“不!应该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黄康笑嘻嘻地说。
“你们这群臭男人,真是无药可救!想想中国还要靠他的,也真可悲!”陈若萍怒不可遏地说。
两个男人不敢再答腔,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各自去避难。
报社又安静了。陈若萍轻叹一口气想:为什么季襄不能爱上她呢?是她爱得不够,还是放弃太早呢?
同样的,季襄爱上珣美,她也不懂。因为在她眼里,全世界的女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季襄。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除了说珣美幸运,季襄一时糊涂,又能如何呢?
※※※
这是一家高级茶楼,室内铺着地毯,桌椅都是细致的红木。
珣美百般无聊地和一干贵夫人喝茶,耳朵听完了古筝的“湖上春晓”、“梅花三弄”,眼睛浏览完墙上的名画,那些碎嘴子话题仍然没有结束。
“瞧,那白得跟鬼一样的洋人直盯着我们看,那眼珠子还是透明的,像可以穿过去似地。”四姨娘小声说。
“啊!他向我们走过来了!”曾二夫人挤着眼说。
珣美一抬头,才发现是史恩。还来不及惊诧,他已到桌前,很绅士地行个礼,并递出一个荷包,对她说:“我相信这是小姐方才掉的。”
珣美接过来一看,是她的月牙蔷薇!哦,季襄!一定是他找她!
还来不及说谢,也无心去听女人们的叽叽咕咕,她忙到化妆间看个究竟。荷包里只有季襄的一张字条,写着:散池轩,不见不散。
她出来时,史恩已经离去。
她用方才想的借口说:“四姨娘,我想去买些书笔,就先告退了。”
一听到书和笔,几个女人都没兴趣。曾二夫人笑着说:“果然是爱念书的孩子,不怪我们端民喜欢。你去吧!不过别忘了晚上要听戏,是梅兰芳的“游龙戏凤”哟!”
一出茶搂,珣美也不顾丝质洋装,长绸中及扎脚鞋子,半跑了起来。
两天不见,她好想他,也积了很多话在心里头。
散池轩是一间书斋,里面有文房四宝、古玩、古画及一些精品书,表面上是做生意的,但同时也是南方政府的联络站之一。
珣美穿过店面,和老板点个头,就走到后面。
小房间内是季襄。她一看见他,就不由分说地扑到他的怀里,她可以感觉那比以往强烈的手劲,所以,他也是想念她的。
季襄捧起她的脸,略施脂粉,又香又美,但却不是他的月牙蔷薇。
他掩饰内心种种情绪,只就事论事说:“我听说你父亲来的消息,你还好吧?”
“怎么会好呢?见不着你,不能上学,还要每天穿这些累赘,和那一些人周旋。”
她带着委屈说。
“我就知道你是被迫的。”他的声音转为温柔说:“如果你想的话,我马上可以安排你离开上海。”
“不!我其实也不是完全被迫的。”珣美左右看看,谨慎地说:“我这也是在帮你。”
“帮我?”他愣了一下。
“你不是一直愁弄不清楚西纯别墅的状况吗?”她说:“我这几天正好有机会进出西纯别墅,也初步探知他们的厅院位置,保镖人数,巡逻次数。等我和他们更熟之后,还可以取得更多的资料。”
季襄终于知道她的脑筋在转什么念头!他猛地放开她,有些激动地说:“搞了半天,你竟在做情报的工作!天呀!你明白这有多危险吗?一个不小心,就会死无葬生之地。
你没受过卧底的训练,没学过探敌的技巧,不晓得如何保护自己,这不是去送死吗?不!
我不准你去,你立刻退出!”
“但这也是你除掉曾世虎唯一的机会呀!”珣美说。
“不是唯一,我还有其他方法。”季襄抓抓头说:“好,就算是唯一,我也不要你涉足!”
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心烦意乱又脆弱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以最柔婉的语调说:“季襄,你忘了我身在什么样的家庭吗?
“我并不天真,而且很会察颜观色,避开灾祸。你不是常说我有有许多面具吗?我相信以我的单纯及复杂,就足以应付曾家的人,没有人会怀疑到我。”
“不!你还是不可以去!”他握住她的手说:“珣美,这不是你的工作,你的目标是教育,不是这铤而走险的革命或暗杀。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爱我;但我真的无法接受……”
“你错了!我是爱你,但我也爱中国。”珣美打断他说:“我是崇拜吴校长,想学她献身教育;但我也崇拜鉴湖女侠秋瑾,能实际参与救国工作,我也会义不容辞的。”
“我不许你像她,我不许你死。”他直瞪着她说。
“我当然不会死。”珣美突然觉得自己长他好几岁,必须像个母亲般劝慰他:“季襄,让我们忘掉儿女私情,忘掉我是珣美,就只当我是你的一个同志。试着想想;我现在能够进西纯别墅,取得曾世虎的信任,让你们得以接近他,暗杀他。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你该阻止我吗?”
他看她良久,眼睛里渐渐凝聚着痛苦,然后将她的手按在他心上,和着他沉重的心跳,他以极低哑的嗓音说:“我了解你想表达的话,但我也同时了解,在爱情的世界里,我也是自私的……为了国家,我可以牺牲家庭、幸福、一切,其至生命,但我却不能牺牲你……珣美,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你爱我更甚于自己的生命。”珣美泪如泉涌,像要痛到心髓一般,她紧紧偎着他,哽咽地说:“有你这一番话,我这生算没有白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更爱惜自己,而以我们的爱,也请你相信我,照我的方法去做,好不好?”
季襄又是一阵长思,理智及感情在他体内激烈交战。最后他凝视她明亮的眸子,再吻去她的泪水,以极慢极慢的声音,教她各种伪装方法及应变策略上的使用。
珣美认真地聆听着。
“记住,宁可后退,也不要前进。有时急于一时的邀功,反而会掉入敌方的陷阱,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他不断强调着。
珣美用力点头。
看她专心一致的模样,他心又揪痛,忍不住说:“你不是曾问我,中国统一之后,我要做什么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睁大眼睛说。
“你愿意改变心意,当我的新娘吗?”他期盼地问。
“我愿意,我愿意!”她高兴地回答。
这一刻,什么理想抱负都没有了。他们只陶醉在彼此的爱中,忘情地说着、笑着、吻着。
他们宁可时间在这小小的房间停留,明天永远不要来。或者,有一座神奇之桥,可以越过所有责任与义务,直接通向那美丽的未来。
第八章今年冬季,天反常地暖,雪也来特别晚,十二月天,黄埔江头还旋盘着几只应该南下的候鸟。
天天见阳光,货也进得好的曾世虎,为一偿三个月前爆炸案的那一场晦气,大张旗鼓地要举行五十岁的生日。
当然,居于安全的理由,他的风声放得响,可是请的人只限于他能信任的亲朋好友。
而且西纯别墅早加强戒备,进出的人,收来的贺礼,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我们不能再等了,暗杀行动就选在这一日。”季襄在密室里宣布说:“我们要让曾世虎的生日,也变成他的祭日。”
他一方面也是舍不得让珣美在虎口下冒险。时间已经够久了,再拖下去,他会先精神崩溃。
“珣美给我们的这些图是很详细,逃生的路基本上都设计好了。”杜建荣说:“只是我们如何混进去?武器又该怎么办?手上没枪没刀的,也是白搭。”
“还是用那招戏班子的方法。武器比较麻烦,因为他们任何箱子都不放过。”季襄皱眉说。
“珣美说,武器由她带,以她的身份,不会搜得太严。”史恩说。
“不!这招太险了,等于把生命放在刀口上,我不能同意。”季襄否决说。
“我们当中,谁不是把生命放在刀口上呢?你自己就首当其冲。”陈若萍顿一下又说:“如果你东也顾忌,西也顾忌,我们的工作怎么进行下去呢?”
“我会再另外想办法的。”季襄坚持地说。
最后还是珣美说服了他。
那日,他们在散池轩会面。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反覆说:“我已经得到曾瑞民的同意,段家和他的礼一块送。他是曾家的儿子,没有人会搜查他的。”
“他那么任你摆布,可见很喜欢你了。”季襄口气怪怪地说。
“你在嫉妒!”珣美亮着眼说:“不过你真的不必,在我的心中,你就是那广大的天,而曾瑞民只是地上的一只小蚂蚁,一点都不能和你比。”
“即使是一只小蚂蚁,也让我根不舒服。”季襄说:“你千万记得,曾家人心狠手辣,说变脸就变脸,你不要疏忽轻敌。”
“其实真正危险的是你,我又不动枪。”她说。
季襄不语,只是抱着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希望任务快点结束,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长相厮守。”
“你的统一大业呢?”珣美轻问。
“就像你说的,报国总有其它方式吧!”他说。
“你是英雄,其它方式不适合你。”她说。
“如果我不想当英雄了呢?”他问她,也自问。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英雄,只要你好好活着。”她真心地说。
“珣美,有一件事一直是避讳的话题,但此刻我非说不可。”他轻声嘱咐着:“如果我不能好好地活着,你一定要坚持走下去,像我的月牙蔷薇,知道吗?”
珣美眼中泛出泪水,整个人埋在他胸前。她怎么能回答呢?
世间悲喜总不由人,特别是这个天灾人祸交迭的时代。他们只能静静地相信,以心交流,体会彼此,仿佛这是最后一次的聚首。
※※※
西纯别墅四处是张灯结彩,丝竹不断,几个开放的大厅堂都充满着祝寿的人潮,能够被邀请的,多半有些来头。珣美放眼看去,很容易就分辨出哪些是伪装的保镖。
曾世虎在重重护卫中,即使近在咫尺,要得手,恐怕也要靠几分运气吧!
珣美自己方才就有惊险万分的情况出现。
段家的礼和曾瑞民的一起送至书房时,管家硬是要检查她的。
“不必了,她是我的朋友。”曾端民命令说。
“二少爷,这是规定,不得不从。”管家说。
曾端民争不过,就看向珣美。她身上开始流冷汗,但仍镇静地打开那刻有蔷薇花的檀木箱子,里面整齐地摆着几柄名贵的古董折扇。
“别乱动,这可是千金之价,你们一辈子都赔不起的。”珣美故意吓人说。
“段小姐,我们能看看底层吗?”管家又说。
“当然不行!底层是装折扇的镶金盒,更是动不得的。”珣美嗲声撒娇说:“你们曾家真讨厌,别人送礼,还要先侮辱一番才高兴,有没有毛病呀!”
她那表情说有多媚就有多媚,曾端民看了心动,便说:“好啦!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小姐都惹火了。你们就去收拾其他人吧!”
直到此时,想到那一幕,珣美的手还会发抖。
“还在为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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