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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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蔷薇-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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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美看了她一眼,仿佛这才发现与自己对话的是谁。反正他们都是同一国的,总说她年纪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没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后又瞧不起她。珣美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咽下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迳自烧水洗菜。

陈若萍为表示自己贤慧识大体,又进一步劝导说:“他们这种为理想献身的男人,都是铁了心肠的。我认识季襄那么多年,还没有听过他说几句让人开心的话呢!”

这倒引起了珣美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问:“你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吗?”

“我们陈家和他们唐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还是季襄的未婚妻,他都没跟你提到吗?”陈若萍说。

未婚妻?季襄有未婚妻?珣美心一沉,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应该是无所谓的,但想到季襄和另一个女人,就觉得怪怪的。

“不过我姊姊在未过门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陈若萍接着说。

珣美的心像在荡秋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手边忙着,却无法专注。

“本来他母亲想订下我,但季襄反对。他曾说过一句话,中国一日不统一,他就一日不成亲,因此他不愿意耽误我的青春。”陈若萍不自觉地透着无奈。

“这太荒谬了!如果中国永远不统一,他就永远不结婚了吗?”珣美张大眼睛说。

“以季襄顽固的个性,真有可能哟!”陈若萍终于谈到了主题,“我看过太多女孩子迷恋他、崇拜他,为了他走上救国的行列。但这些都没有用的,季襄一点都不会感动;

如果你是因为这种理由而加入我们的团体,我劝你趁早退出,免得让自己伤心难过。”

这话说得比季襄更毒,若非珣美的定力够,炉上的热水早就洒得到处都是了。她镇定颤抖的双手说:“你……你和唐季襄全是半斤八两,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别人。有你们这种狭隘的胸襟和肮脏的想法,中国能救得起来才怪!”

“珣美,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陈若萍赶紧说。

“我告诉你,我段珣美是立志不结婚的!”珣美打断她说:“我看过太多女人依附男人后的悲剧,你既是时代的新女性,应该听过唐群英的这段话吧?“自三从四德之说中于人心,于是一般男子以有德无才为女子之天职,有耳而瞆,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给男子”。我当然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不像人的废物!”

哦!这女孩子真不简单,很有一套不同凡俗的看法,季襄的眼光毕竟是没有错的。

陈若萍一方面放心,一方面赞同地说,“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一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季襄那些崇拜者之一呢?”珣美冷不防地问。

“我?”若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当然不是!我加入这份工作,为的是我自己,绝对与季襄无关。”

“是吗?”珣美由唇间吐出这两个字。

陈若萍往后退一步,满心不解。段珣美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她看起来心无城府,行事稚嫩(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为什么此刻显露的精明,又令人难以招架呢?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轻忽季襄带回来的这个女学生。

※※※

农历年过去,元宵节过去,珣美渐渐适应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说不上喜欢与否,人间到处是尔虞我诈,只不过城里的人较世故,往往笑里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报社中,仍有着人性的弱点。

黄康轻浮,杜建荣寡断,陈若萍善妒,而季襄心机深,是她唯一看不透的。

自从那一日的冲突后,珣美收起了笑脸,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反而是陈若萍比以前更热络,但由那亲近的态度中,珣美感受到更多的防范之心。

哼!她生在那种旧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么嘴脸没见过?

整个报社中,她只在乎季襄,但也偏偏对他最冷淡,谁叫他说出那一番污蔑她热情和人格的话呢?

悄悄来到的春天,让她更想念母亲。算算离家已两个月了,一直没有机会去找阿标。

母亲得不到她的音讯,一定会很着急的,但上海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才能找到阿标呢?

一个午后,气温升高,珣美藉着买杂货的理由,想开始采取行动。

对于上海,除了灰蒙蒙的港口,人来人往的车站,热闹的南京路,租界欧式的洋楼外,几乎没什么概念。阿标工作的地点叫“沪江运输行”,既是码头搬运工人,当然就往上海外滩一带找啦!

珣美站在转角的书报滩,想着要不要叫黄包车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里?”季襄穿一身黑衫裤,双手插在口袋,头戴一顶鸭舌帽,更加神秘的样子。

唉!真倒霉!第一次想“探险”,就偏被他碰到。珣美居于天生的谨慎及留有退路的习惯,她一直没告诉他有关阿标的事。此刻,她自然把头抬得高高地,轻哼着说:“不干你的事。”

看着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虽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时的娇贵气,但顾盼之间,仍有一股明艳。他早注意到她的态度,也知道她在生气,最初季襄只觉有趣,但时日一久,被她当成隐形人的滋味,竟让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痒地,也在心上成了一个疙瘩。

从“不必谈”到“必须谈”,季襄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她。今天见她单独走出报社,机不可失,他也跟了出来。远离另外的三双眼睛,他可以稍微放松自己,来逗逗这可爱的小百灵鸟。

“你还在为那天我说你的事不高兴吗?”他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气说。

“我不但不高兴,而且要记恨一辈子,因为你颠倒是非,说的话太伤人了。”她没好气地说。

“我的警告都是有理由的。”季襄仍固执己见说:“我们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

“你……你如果不是来向我道歉认错的,就不要和我说话!”珣美气白了脸,快速往前走,差点去撞到几个头缠红巾的印度巡捕,也是上海人所谓的“红头阿三”。

季襄实时抓住她,但她又甩掉他!

唉!他从没碰过这种女孩,情绪变化多端。有时候什么都可以忍,有时候却连一点气都不肯受。这一路下来,都是她缠着他,现在还要他反过来说对不起,不是太可笑了吗?

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你在富塘镇就以美貌出名,马家两兄弟都千方百计想要娶你。建荣和黄康单身在此,我当然要注意一些。”

季襄用“美貌”二字,原是无心的就事论事,但珣美听到耳埋,气几乎全消了。她并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甚至认为红颜多薄命,然而能由季襄口中说出,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她转过头,故意装成很严肃地说:“我已经表白好几次了,如果我仅仅是要找个男人嫁,就不会离开富塘镇了。我跟随你,就是敬仰你的为人及理想,但有时候你真太让我失望了。”

敬仰季襄的人太多了,他从不在乎那些虚名赞誉。但珣美不太一样,她脸上的快乐、顽固、渴望、不屑、冷漠,都奇怪地影响他的心境与平衡。

“也许我太天真,看错你了。”珣美又加一句。

英雄形象即将破灭,季襄心一横,放下尊严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而且跟随你,我怀疑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她看着天空说:“一切都和我期待的相差太多了。”

这太得寸进尺了吧?他都已经开口道歉了,她还在那里东挑西捡。这一生,连他的父母师长也不曾对他的能力产生疑问过。

季襄铁青着脸说:“我从来没要你跟着我,是你自己硬要赖我的!”

“我知道!”这点珣美不怕承认,她说:“可是你看,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整日就是生火煮饭,报社的事务不准我碰,军火的事不让我插手,再做下去,我能学到什么呢?”

“军火的事太危险,你是生手,我特意要你保持距离。但报社的运作,若萍难道没有教你吗?”他皱眉说。

“如果有,我就不会埋怨了。”她暗示地说。

他沉默了一阵子,说:“我会和若萍谈谈。现在你应该高兴,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吧?”

“谁找你的麻烦嘛!”她小声嘀咕着,见他脸色不对,忙改口说:“对了,码头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你要去码头?”他扬起眉说。

“你能勘查地形,我就不可以吗?”她微笑地说。

“码头龙蛇混杂,你一个女孩子家到那里去,被人卖掉都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此刻是我的自由时间,你就别操心了。”她极力想摆脱他。

季襄看她一心要离开的表情,干脆说:“你想去逛码头,我陪你去,顺便让你熟悉四周的环境,并且看看我平常是怎么工作的。”

哦?那她今天就没办法去找阿标了。不过和季襄一起游上海的念头吸引着她,或许她还能顺此之便,找到“沪江运输行”呢!

季襄则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每一次和她“交手”,总是他先妥协。其实他很清楚,由年龄、学识、经历、智能各方面,她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一步一步让,让得他莫名其妙的。

果真是一日为师,终生就为师吗?他只教了三个月的美术,就受了蕴明姊的感召,有爱护学生的使命感吗?

那日,他们逛了上海滩一带,先看两江汇流的沙洲风光,再去最繁华的南京路。季襄带她去先施公司的“摩星塔”,然后是永安公司的“依云阁”。六层楼高的百货商场,世界各国的东西应有尽有。他不断说着,法国化妆品、捷克玻璃品器皿、德国五金器材、瑞士钟表、瑞典搪瓷、美国电器、日本毛巾……珣美眼界大开,脑中装满了新鲜的名词,嘴里也吃着精致的西点。

接着他们又到城隍庙,上九曲桥,赏荷花池,并在大殿前的广场喝上海有名的鸡鸭血汤。

无关乎工作,也无关乎指导,感觉是纯粹的玩乐。在夕阳西下时,他们乘着黄包车回报社。珣美回头看,向晚的街灯迤逦闪烁着;愈来愈遥远,如一场绚烂的梦。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下午,她内心最美的上海回忆,也差不多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

※※※

二月底,季襄南下福州筹款时,蕴明的信由汾阳的陇村寄来。收件者指明报社,内容是写给季襄,除了互探近况外,有一段是关于珣美的:由秦先生处得知,珣美真与你同行。今镇上闹得风风雨雨,段马两家皆出大笔赏银,沿通衢要道寻人,你务必小心。

另,珣美乃段允昌之女,马仕群未婚妻,与曾世虎关系匪浅,对你们的任务殊为不利,不知是否已妥善安排?

陈若萍看得目瞪口呆。她说段珣美这个女孩不简单,果然是大有来头,她还责怪季襄一反常态,带着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回来,原来他有自己的目的。

但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慢着,她必须想清楚。

依照她对季襄多年的了解,只有两种可能会留着珣美,第一,在对付这票走私集团时,可以当成一步交涉的暗棋。第二,如果暗棋当不成,还可以用珣美换回一笔赏银,增加报社的资金。

陈若萍愈想愈有理。难怪季襄对珣美的态度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在日常生活中,总有不自觉的纵容,甚至还要自己让她做一些轻松的编辑工作,害她呕了好几日。

原来珣美只是变相的人质而已!

但是还有一点,季襄可能想不到。这人质并不笨,有时还挺神秘莫测的,万一她是来替曾世虎卧底的,整个报社不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中吗?

她愈想就愈急,忙到珣美的卧铺搜索着。床上床下细细找,只有一些简单的衣物,最后才在床板夹层中翻出一个粉红色绣有蔷薇花的荷包。

她把沉甸甸的东西倒出,金闪闪的首饰一下子刺到她的眼睛。哇!珣美身怀一大笔财富,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后面有声音喝道。

陈若萍吓了一跳,转头看是珣美,就冷冷地顶了回去:“我在搜你的床,你没看到吗?”

“你凭什么搜我?”珣美伸手过去说:“荷包和金饰还我!”

“我不还!这是你父亲段允昌私贩鸦片、军火,残害民族国家,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理应再归还老百姓!”陈若萍用身体挡住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珣美惊愕地说。

“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晓得你有个未婚夫叫马仕群!”陈若萍冷哼一声说。

去他的未婚夫!珣美强作镇静地说:“是谁告诉你的?不可能是季襄,他要我别透露,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瞧她那笃定的样子,仿佛季襄就捏在她的手掌中。她也不论论自己的斤两,还真以为季襄会对她好吗?

若萍妒恨交加,在失去理智的边缘,脱口便吼道:“偏偏就是季襄告诉我的!他说,你的来历有问题,叫我们要小心防范你。你以为他真的让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吗?才不呢!

他留你在这儿,不过是要用你来对付曾世虎;或者软禁当人质,拿你和你父亲交换一笔赎金而已!”

那些话如大小石块袭来,几乎令珣美站不住脚。她是常常怀疑,季襄原本一到上海,就要摆脱她的;但在火车站,因为某种理由,他改变了心意,难道就是陈若萍所说的这些计划吗?

在茫然无措之中,她仍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季襄真的那么说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陈若萍更狠地说:“搜你的睡铺,也是季襄下的命令,他怕你和曾世虎私下有所串通。事实上,我已经通知你父亲,说我们知道你的下落,准备要领他的赏银了!”

迷雾散去,尖锐的利刃由各方刺来。珣美感觉到那无法承受的痛,她向陈若萍冲过去说:“还我的荷包!还我的月牙蔷薇!”

“不!我不给你!它是属于老百姓的!”陈若萍大叫。

两个女孩扭成一团,撞歪木箱,翻倒椅子,惊动了在前头装订周报的杜建荣。

“怎么啦?你们干什么吵成这样?”他看到眼前混乱的景象,设法要阻止。

“快帮我抓住段珣美,她和曾世虎是同一伙的,快抓住她!”陈若萍尖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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