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并不看;她没有了金钗银钗,因为太过招摇易惹麻烦;她没有了镯子,因为带着它做事不方便。因为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她扼杀了年轻女子最基本的——爱美之心,然后成为一个抱着洗衣盆子的寻常女子。
他从没有想过这一切对她来说是不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也经历过挣扎?记得千凰楼秦倦的妻子,那也是一个妻子,但那却是一个何等骄纵的女子?何等地受尽千娇万宠?如何地盛气凌人,如何地明艳,明艳得像一片燃烧的火般的蔷薇花海,如何地——幸福,而自己的妻子,真真切切是自小而大干娇万宠的一个千金小姐,却竟然甘心为了他,变成了这样一个操劳如斯的女子——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向她的娘家说过什么,否则,慕容世家怎么忍心看自家的女儿委屈成这样?这一切——就只因为——爱上了他而已——
他的眼慢慢地热了,可是——三年来,他有意地冷落她,有意地避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干涉了他——他竟然可以那么忍心——“不知道”她所付出的辛苦,“不知道”她对自己的重要。
直到他几乎失去了她。
执——三年来,从没有一声像此时在心底所唤的这一声般真心实意。
他缓缓伸手,掠开了她鬓边一丝凌乱的散发。
你肯如此为我着想,我怎能不如此为你着想?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面颊,无限温柔,也无限凄楚,他绝不会就这么让她死的。只是,堂堂柳折眉,无论他有多好的名声,多高的武功,他能为自己妻子做的,竟然只是——让她死心,让她不再爱他——
对不起,执。我不是不想好好爱你,不是不愿让你陪我同死,只是,我真的不甘!我不愿你未曾体会过幸福的滋味就随我而去,不愿你这一生过得毫无价值——只是因为——爱上了我。我只是存着希望,希望你可以快乐,希望你可以享有幸福,可以享有它数十年,而不是几天,几个月。
我的心愿——
这一生惟一的心愿——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不会因为我的逝去而死去,你要——幸福——
所以我不可以爱你,当然,只是装作不爱你,他的心中这一刻竟充满了温柔,在心底轻轻地呼唤——执——
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死。
所以我不爱你。
当然我不是真的不爱你,只是装作不爱你。
※※※※※※
“你们想得到以内力救我,怎想不到以内力救她?”泖折眉问,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他看着他们三人。
何风清摇头:“柳夫人疏于练武,内力根基不好,只怕承受不了这种转渡的辛苦。”他诚心诚意地看着柳折眉,“以内力相救,如同猛药治伤,若没有很好的内力根基,是十分危险的。”
柳折眉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但假若救治之人的内力并非霸道之力,而是柔和之力,就不会对伤者造成太大的伤害,是不是?”
何风清微微一怔:“是,只不过,所谓柔和之力,若非道家,便是禅宗。当今江湖,要找一个真正内力修为达到至和至柔、不带一丝霸气之境的高手,谈何容易?练武本就是为了争强斗胜,即使是朴戾这等高手,他的内力也远远没有这个纯度。”
“但是——柳折眉的内力,却是真正的禅宗嫡系——”柳折眉低低地苦笑,江湖中人素来好奇圣心居士一身武功师承何处,他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身武功,害了他一生,“我不会寻死,你们放心。”等他抬起头来,表情已是以往一贯的温和平静,“因为她——还等着我救。”他吐出一口气,“她如果不会死,柳折眉当然也不会死,你们不必担心。”
上官无益大大松了一口气:“是是是,你想明白就好,昨天真真是吓死我了。你如果死在这里,那我上官无益岂不是害死了你?连带害死了你夫人?无益门怎么对得起天下武林?”
柳折眉只是笑了笑:“难为你了。”他一贯不爱说话,安静得近乎无声,这一点与慕容执很是相似。
大家都当他是无事了,慕容执又有救了,不免都是心情振奋,开始有说有笑。
“她如果不会死,柳折眉当然也不会死。”这其实——只是一个心愿————一个他不能兑现的承诺。
“她伤在胸腹之间,心经、脾经、胃经都受到重创,淤血堵塞血脉、又堵塞脏腑,所以伤重垂死。只要逼出她体内淤血,辅以灵药,柳夫人之伤就无大碍了。”焦大夫仔细地交代。他年逾五十,却依旧精神矍铄,是一位尽责的良医。
柳折眉点头。
于是大家都退出这暂时作为养伤之地的小室,不打扰柳折眉运功。
※※※※※※
他看了她很久,就像以前没有看过她、将来也没机会再看她一样。
她的脸色还是一样苍白。
执——
他无声地低唤,指尖轻轻触摸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眼里有物滚来滚去,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触碰他的妻子,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会救活她。
然后放她离开。
然后他去死——
柳折眉在慕容执脸颊上触到了一点——水——他惊觉那是泪——
他从来没有哭过,所以不知道流泪的滋味,过了好半天,才知道是自己的泪——落在了她脸上——
真力又在微微地逆冲了,令他很不舒服,闭上眼,他调理了一下内息,准备为慕容执疗伤。
他一定要救她。
※※※※※
两个时辰之后,柳折眉开门出来。
上官无益、何风清与甘邯同声问道:“怎么样?”
柳折眉一张脸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焦大夫呢?”
上官无益大喜:“我马上找他来!”他也不在乎他是谷主之尊,忙忙地找人去了。
甘邯不禁皱眉:“谷主,焦大夫在西堂,你跑到东堂去干什么?”他匆匆向柳折眉解释,“我去追他回来,省得又在谷中迷了路不知道回来。”
柳折眉笑笑,没说什么。
何风清却早已进屋探视慕容执的伤势,他跟随肖飞这么些年,也粗通医药之道,且对慕容执也很是关心。
眼见周围再没有人了,柳折眉才低头吐出一口血来,轻轻咳了两声,没声没息地拭去嘴角的血丝,跟着走进屋内。
以柳折眉的内力造诣,为人疗伤本来是游刃有余的,但他的离相六脉功已然十分不稳,救的又是他心爱之人,要稳定心神、心无杂念却着实不易,强逼着自己救了她,他却几乎岔了真气,胸中气血翻腾,忍耐着没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此时却压不住了。
但——他不在乎,重要的是,她还活着,这就让他弥足欣慰了。
走进屋内,便看见何风清正低头看着慕容执,他显然很小心,轻轻搭着她的脉门,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在查探她伤势好转了多少。
柳折眉突然僵了一僵——何风清看慕容执的眼神——他——何必这么关心她的生死?他竟然用那样的眼光看着她,那是——超过了限度的——爱恋之情——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的独占之心,这么强烈地知道她是他的,她是他一个人的!三年以来,她一直是他一个人的,没有人和他争,更不必担心她会被人抢走,所以他从不担心,现在看到何风清温柔的眼神,他才突然知道,原来,这女子的好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知晓,原来,也有人会注意这个淡然女子——
他——很愤怒,她是他的妻,何风清凭什么对她温柔?但是——他又很茫然,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从来没有过。
他应该愤怒的。
但是他能愤怒吗?
不能——他却应该高兴!高兴在他死后,有人会照顾她,高兴她会有另一个选择,高兴她也许——也许会因此而拥有另一种命运!高兴她也许会幸福!
该死的!高兴?!他心里只有把她从何风清身边抢回来的冲动,哪里会有丝毫高兴的意思?
但他终于没有抢也没有夺,更加没有把愤怒形诸于色,反而苦苦一笑,缓缓走出门去,让何风清继续那样情意缠绵地看着他的妻。
他的身子很不舒服,真力逆转在加剧——因为他适才的愤怒,违犯了五蕴十八戒——即离相六脉功所强调的佛门禅宗要戒,真力逆转冲人丹田,令他不适。这让他惊觉——他是将死之人,如何——还能继续把她强留在身边?他是下了决心要放她走的,他下了决心不要她与他同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是不是应该创造机会,让他的妻去接受另一个男人?
好——苦——
真的好苦,身子的不适,心里的抑郁,让他只走出内堂,便怔怔坐在了门前的一潭池水之旁,坐下来,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倒影。
他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对与不对?
水中的倒影苍白若死,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不成人形,哪里能瞒得过别人,他缓缓提了一口气,把血气迫上双颊,至少,看起来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其实凭心而论,何风清是一个值得女人依托终身的男人。柳折眉很理智地强迫自己仔细想清楚,何风清人品心性甚好,武功不弱,也不是个糊涂人,论智论勇,都是上上之选,又何况他来自千凰楼,无论什么事,秦倦总不会袖手不管。
——秦倦,终究,和自己也曾是朋友一场。虽然,是自己无情无意,从未把这个朋友放在心上,但此刻对她的柔情一起,他竟发觉自己对秦倦也心存愧疚,那贪、嗔、痴三毒;戒、定、慧三学;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柳公子,尊夫人伤势好转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折眉一惊回神,才看见焦大夫站在身边诧异地看着自己。心下一凛,他竟未发现焦大夫是什么时候到他身旁的,他的武功,竟然衰退得这么迅速?体内真气翻涌不休,他始终无法集中精神:“焦大夫。”
焦大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柳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柳折眉终于想起焦大夫为何会在这里的了?他站了起来,“焦大夫,上官谷主没有找到你?”
“没有,我刚想过来看看柳夫人的情况如何?”焦大夫蔼然微笑,“见你在此出神,所以过来瞧瞧。”
“她体内的淤血已经被我逼了出来,似乎要醒了,我点了她的穴道,让她休息。”柳折眉吐出一口气,神气平和。
焦大夫却道:“柳公子气息不宁,可是受伤未愈?”
柳折眉微微一惊,不知道焦大夫如此机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她应该醒了,我想回去看看。”
焦大夫点头,两人缓步走进内堂。
※※※※※※
慕容执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柳折眉,却是何风清:“他——”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竟然未死。
“你——”何风清也同时开口。
两人同时开口,也同时闭口。
她一开口,问的就是“他”;而他在意的,却是“你”。
一阵尴尬之后,她还是问出了声:“他——没事吧?”
她竟连“他在哪里?”都不敢问!何风清本就在怀疑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问题,虽然柳折眉为她几乎走火人魔,但很明显慕容执对待柳折眉的态度过于小心翼翼,而柳折眉似乎并没有像她爱他一般地爱着她。虽然他们都以为柳折眉是为了慕容执而心生死志,但又怎知他之所以会昏迷,究竟是因为受了朴戾的掌伤,还是因为伤痛?看她问出了这一句,他没来由地对她生起无限怜惜之意,对柳折眉深为不满,妻子伤重,他却不知哪里去了!“不要说话,你想见柳折眉是不是?”他柔声道。
慕容执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他若想见她,此时就不会不知所踪。
“他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去找他回来。”何风清着实不忍看她这种淡淡的认命的神色,和那眉梢的柔倦,所以起身要往外走。
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裳下摆。
何风清诧异地回身。
只见慕容执摇头,轻声地道:“他如果想来,不必你去,他也会来——”
何风清呆呆地看着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她并没有幽怨的意思,她只是很平常地在说一件事实,就像长久以来事情理所当然就是这样子的——这样一个女子,如何不令人心疼呢?
他没有回头,他的身体挡住了慕容执的视线,所以她也没有看见柳折眉站在门口,也正自怔怔地望着慕容执拉住何风清衣裳的手——
“柳夫人醒了吗?”焦大夫自柳折眉身后走了出来,问。
何风清回身,慕容执由何风清身侧缝隙看到了柳折眉,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抓住何风清衣裳的手。
她惊觉,放手。
他误会了什么?
但柳折眉竟然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依旧用他温柔而无情的声调,毫不在乎地问:“你好一些了吗?”
慕容执眉宇间掠过一丝凄凉之意,他是她的夫,在妻子拉住另一个男人的时候,竟然可以若无其事、视若无睹,她真的——是如此不能令他在乎的一个东西——而非一个“妻子”?
柳折眉走近她身边,很温柔地为她掠开额前的散发,然后柔声道:“你会没事的,不要害怕。”
害怕?慕容执看着他如一潭死水般的眼,她并不是害怕,只是——心寒而已,他不会了解的,永远不会了解。
焦大夫为慕容执仔细检查了一下:“她体内的淤血基本上已经被柳公子逼了出来,只要善加调理,应该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问题。不过如何下药调理,还应该等肖楼主来看看,肖楼主精擅医药之道,老夫远远不及。”
慕容执根本没听到焦大夫在说什么,她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眼睑,淡淡地看着逶迤于地的床幔,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折眉脸上带着不变的温和的微笑,微笑地看着他的妻。
郎君温雅,佳人荏弱。
这本是一幅很美的画面,但看起来却给人生硬非常的感觉,就好像他和她只是被一种无形的事物硬生生地拼凑在一起的,即使两人如此接近,却也无法圆融,只能是僵硬的、冰冷的。
她很不快乐。
何风清看在眼里。
只是,谁也没有看见,柳折眉眼底深处——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极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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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过了一天,肖飞就赶到了无益门。
他为慕容执带来了最好的药,慕容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