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旅馆是名叫“隐樵庐”的私家花园改建的,规模并不太大,前院的二层小楼是客房,作为花园的后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建筑了。不过这个小花园植物却非常茂盛,可能它的旧主人的爱好特别吧,这里种植的几乎都是在春末夏初开放的花。以前来时不逢着花期,所以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今年却因为天热得早的关系意外的看见了这庭院最美丽的一面。
到了这个季节,果然都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前院种植的桐花从墙外探进头来的,恣意伸展缭乱的枝条,连接前后院的满月门边缟绣球的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房,竹篱上水晶花也零零星星的冒出了花穗,木香那缀着象牙白花朵的枝条和藤花纠缠在一起,从小小的花架上垂挂下来,一直披拂到开满深紫色文目菖蒲的小池塘边,从院墙外吹进来的柳絮一分漂满了水面,还有两分迎着淡淡的日光,慵懒的飞舞在半空里。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适合暮春初夏的庭院总是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呢……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风雅感慨吧,可是我却叹了口气支着额头:“虽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可多到这份上也太没道理了吧!”放眼望去,满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家伙们自得其乐的散布着,挂在枝头上,伏在湖石间,几乎所有背阴的地方都被它们占据了。
冰鳍发出了不满的啐舌声,抱着双臂找了块比较“空旷”的湖石坐了下来:“难怪只招徕得到我们这种穷客人,这样怎么做生意嘛!”话虽然说的刻薄,冰鳍还是和我一样比较喜欢呆在这个庭院里,因为这些属于彼岸世界的家伙们都没有恶意,甚至比人类更悠闲知足的享受着满院的花香。
就在我们准备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温暖灵气的时候,素有“孩儿脸”之称的春季天空发难了,刚刚还蓝得耀眼的青空不知何时密布起阴云,不像盛夏的暴雨那样会有疾风的预兆,任性的春雨就这样骤然间滴滴嗒嗒的落下来,没有大到需要跑去躲雨,但放着不管的话衣衫很快就会湿透的。我和冰鳍看着远方天空里雨云模糊的边缘,决定去花架下面等到云头走过为止。
雨打在头顶上方枝叶形成的的屏障上,发出极有耐心的绵密声音。可能因为春天太短的关系吧,藤花典雅的紫色显得分外淡薄,依然很柔媚的幽香和木香干燥的馥郁混合在一起,又被细雨调上了池水和泥土的气息,有种复杂而困倦的娇慵。
春雨具有净化的功能,所以那些家伙们也纷纷躲起来了,庭院里渐渐清静起来。看着微雨在池塘水面画出的无数细小涟漪,我不由得微笑起来:“可惜啊……还没到紫阳花开放的时候,在这样的雨里最适合看紫阳花了……”紫阳花开在梅雨时节,别的花会因为缺少阳光而变得没有精神,只有紫阳花会在无尽的雨里展露它高洁而清净的身姿,就好像……
冰鳍皱了皱眉头,并不赞同我的意见:“我呢,是比较喜欢向日葵的!”的确,向日葵可以说是和紫阳花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哎呀,我好像听到有人说紫阳花和向日葵什么的啦!”突兀的声音从花架入口处传来,这种没礼貌的语气,好像在找茬似的态度,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砂想寺的醍醐!
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醍醐啪啦啪啦的扇动衣领从花架的那一头转出来,不过他的衣服连一点湿掉的地方也没有。“咦?你刚刚不是还在水榭那边吗?”我对此刻在这里碰见他感到非常意外。
醍醐松开衣领,以毫不掩饰的粗犷态度大笑起来:“你们一出门我就跟着出来啦,什么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种东西没什么好希罕的,在庙里每天都闻得到啊!”
看起来这家伙天生粗线条,早已经忘掉在车里和我们的不快了,不过冰鳍的个性却比他别扭多了:“香料这种东西,会因为配方的微小差别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可不认为有了解这种形式上的雕虫小技的必要!”
事情又完全按照那时车厢里的流程进行下去了,就在我对如何劝阻两个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阵别样的琵琶声飘过了池塘,和着雨声一起传到了我的耳中。仿佛呼应着丝竹与天籁,曼妙的人声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用一种比汉语更加短促干脆的异国语言,唱着意外的缠绵悱恻的曲调。
冰鳍和醍醐这时也停止了无谓的争吵,静静的听着水榭里传来的歌声。那是弹了一手好琵琶的高丽奶奶,她是去年过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师傅的未亡人。据说祖上有朝鲜血统,所以琵琶奶奶会唱许多异国古歌。和以前听过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丽歌曲不同,即使语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这一首歌是非常悲伤的曲子。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说着如此缱绻的诗句,醍醐低沉而略带狂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和冰鳍忍不住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醍醐的态度变得那么柔和:“这首新罗古歌,是花郎得乌谷写给他死去的同伴,新罗的开国元勋花郎竹旨郎的。”
原来这是被独自留下来的人献给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达到那个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执著的唱起这无法送给任何人的哀歌……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我当万事从慎,不辜负你的关怀。
转瞬间,也许还能再见到你?
思慕之情催促着我的脚步——在那衰草流萤的幽巷。
怎样的夜晚,我也不曾入眠……
可能因为是男子写的歌吧,所以由醍醐的嗓音念起来似乎更加与诗句里的气氛契合,一时间我甚至觉得美丽的东西,总是无可避免的与悲伤联系在一起……
微弱的歌声渐渐的,渐渐的融化在潮湿的空气里,过路的雨从池塘的水面上氤氲起来,变成了柔和的薄雾,庭院忽然如海市蜃楼一般摇曳起来,美得那么严肃的文目菖蒲也披上了妖娆的羽衣……
“说不定得乌谷还在暗自窃喜呢!”忽然间醍醐换了表情,将视线转向藤花架的另一方,用以种嘲笑般恶意的语气,“至少不用再被人拿来和年龄相近的竹旨郎比来比去!”
对于这彻底破坏了气氛的评论,冰鳍立刻变了脸色,他极不友好的瞪着醍醐:“雨停了呢,火翼!我们没必要和这样的家伙继续呆在一起!”真没办法,琵琶奶奶的歌声一结束,一切又恢复原状了。冰鳍不由分说拉起我向藤花架另一头走去,那里正对着一扇小小的黑色木门。
“站住!不要去那边!”醍醐忽然大喊起来,他似乎急切地想阻止我们,可能因为是出家人的缘故吧,醍醐没有出手拉住离他比较近的我。走在前面的冰鳍赌气似的一把推开了那扇黑漆小门。
如同打开了仙乡的锁钥,迷雾,一下子从门里涌了出来,我们瞬间浸泡在白雾温柔的抚摸里……
醍醐从我们身后迅速赶了上来,发出短促的低斥,仿佛凭空曳起一阵强风,浓雾旋转着散开了。濡湿的苍紫色溢满我的眼睑……
紫阳花——这个季节居然有紫阳花!小门背后,是紫阳花的庭院!
被细雨湿润的铁灰色踏脚石两边,水滴汇聚在颜色鲜绿的宽阔叶片边缘,在丝丝缕缕的雾气里泛着清爽的微光。绣球紫阳丰润的花团上沾染着若有若无的紫色,而另一边额紫阳的花盘上却一浮现出一抹素净的蓝影,虾夷紫阳的花蕾是有些触目的鲜红,可簇拥在一起的细小花朵的淡紫色却是那么楚楚可怜。紫阳花原本给人比任何花朵都安静的感觉,可是这庭院里的花却像不断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样,以一种压倒性的生命力绽放着,骤然间投身于其中的我直接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可是冰鳍站在纷乱的紫阳花之间,竟如此的适合这寂静的疯狂之庭……
醍醐慢慢的走近,抱着双臂饶有趣味的注视着我们:“了不起,你们就这样直接走进来啦!”
听出醍醐的弦外之音,我连忙回头去看来时的小门,可是呈现我视野里的就只有迷雾中的紫阳花而已!冰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是有些怀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翼,以前来的时候,有这个庭院吗?”我一听心头火起,居然这样也能迷路,果然不能让这个大路痴走在我前面!
“既然来了,多少也参观一下吧……”醍醐不知道是有心取笑还是无可奈何,摸着只剩发根的后脑勺在前面走了起来。我拉着不情愿的冰鳍跟在后面,依这家伙的脾气一定是不愿意和醍醐同路的,可让他一个人走还不知道会迷路到什么地方去!
就这样,我们沿着铺了踏脚石的小路转过了一丛又一丛的花树,这个庭院好像意外的宽广,并且刻意用花树营造出视野的隔断,我们觉得就像一直原地打转一样。不知不觉间,连天色都暗下来了。我渐渐感到不妙——从进入这个紫阳花之庭起,旅馆里多得让人头痛的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出现;更重要的是明明旅馆外面就是一条街,怎么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庭院的!
难道,这个庭院里潜伏着强大而可怕的东西!或者那强大而可怕的东西,就是这庭院本身!
“那边!”冰鳍忽然指着拐角处一株淡蓝色绣球紫阳大喊起来,团团簇簇的硕大花朵掩映这一道朦胧的影子,不会错的,那……是人!
醍醐抬起强壮的手臂无声的拦在我和冰鳍面前,他剽悍的五官显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戒备与沉着。以最简洁有力的动作上前一步,伴随着他的短促低吼,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掀开紫阳花茂密而沉重的枝条,花树下的人影发出低低的惊叫,慌乱的遮住了眼睛。
就在这时,仿佛河流被山峦阻隔而逆行一样,吹向紫阳花的劲风刹那间感变了方向,毫无预兆的向我们这边疾驰而来。碎叶和落花裹着强风不断的打击在我和冰鳍的身上,这回轮到我们狼狈的举手遮挡了。更让人生气的是醍醐的嘲笑:“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进来了,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厉害呢!”
就在我准备反驳回去的时候,冰鳍惊讶的声音传来:“是你们?”
还在不停摇曳的紫阳花下,带着慌乱表情的脸庞像紫阳花一样苍白,那是……若藻!似乎已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他此刻的神色就好像是面对着忽然闯进自己家门的不速之客一样,松风则站在他身边,还没来的及放下的右手表示刚刚阻挡了醍醐鲁莽行动的就是他。
“你们果然在这里!怎么进来的?”醍醐又傲慢的环抱起双臂,毫不客气的对若藻和松风说。
若藻微微的吃了一惊,他略带神经质的表情显得更加警惕了。这一刻,我看见在他还沾染着紫阳花碎片的额发下,那双略带寂寥感觉的眼睛残留着哭泣过的痕迹,薄薄的单眼皮呈现出淡淡的嫣红。
好奇怪啊……我偷偷的看看若藻,又看看他身边的松风,难道,他们闹别扭了?
“你这家伙,我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啊!”这时醍醐再一次向若藻发问,态度完全不像是面对着比自己年长的人。对此若藻惊讶的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对方一眼后立刻又垂下眼睑:“不知道。”
松风一边拍着若藻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向醍醐打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醍醐却完全不为所动:“你是想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的哭吧!哭什么啊?”
阴郁的愤怒一瞬间闪过若藻的眼底,但他很快又用低头的动作藏起了眼神,那种畏缩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可怜,我是在忍受不了醍醐没神经的态度了:“那是若藻和松风他们自己的事吧!”
“火翼!”冰鳍忽然大声阻止我,可是已经迟了,不可扼抑的怒火突然间从若藻的眼里爆发出来,他狠狠的盯着我,连清秀的脸庞都曲扭了:“我和他的事!你知道什么?”不顾松风的阻止,若藻完全失去了平时安静到近乎沉默的态度,他一步步的逼近我:“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什么若藻和松风,我们的名字就必须连在一起吗?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
对于这种毫无道理的指责,我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连一贯冷静的冰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怒给弄懵了。若藻却依然放任情绪的野马恣意驰骋:“从小就被人比来比去,可是拿我和松风作比较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我们?他们看过我们织的锦吗?什么嫡子总应该比养子有才能?他们知道我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吃了多少苦吗?为了不落在松风后面我已经尽全力了,可……事实是——我根本没有松风的才华……即使受过正规教育,即使比他刻苦一千倍,我也永远比不上松风!”
我的话值得让若藻生这么大的气吗?而且就算他气疯了,当着松风本人的面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离谱了吧。我看了冰鳍一眼,他也同样疑惑的看着我。松风则低下了头,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笑容。
“松风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对手!织锦也好什么也好,他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那种态度就好像在说无论我多么拼命没用……松风他,根本看不起我!”若藻用力的挥手,横斜在他眼前的一朵额紫阳就这样遭到了无妄之灾。不安的风鼓荡在庭院之间,紫阳花的枝叶碰撞着,发出了责备一样的低语。
然而醍醐却在冷言冷语的火上浇油:“太难看啦!跟女人发火,难怪松风看不起你!”
是这样的吗?可是我明明看见,总是陪在若藻身边的松风看着他的眼神,那绝对不是轻视的眼神!
一瞬间,失控的笑容席卷了若藻的整个表情,随着他的变化,满院的紫阳花摇曳了起来,带起阴惨的阵风。温柔的白雾也渐渐变得黑暗而混浊……
“看不起我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松风已经死了!”若藻抬起不断颤抖着的右手梳理着额发,可这个动作却变成了神经质的拉扯,夹杂在发间的花瓣悲惨的碎裂了,“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对死人来说无论多有才华也没有意义!”
冰鳍若有所悟的看了站在旁边的松风一眼,平静的说:“若藻,难道你……杀了松风!”
“我……”迷惘的表情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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