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和浩行总是在这棵树下玩“丢手绢”,虽然玩这种游戏三个人实在是太少了点,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有时如果浩行没有完成习字作业,我和冰鳍就会躲在冬天充作书房的暖阁窗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从他特意留下的窗缝里扔进去,很快浩行就会把写满涂鸦的花瓣掷出窗外……
曾经那么投契的游戏伙伴,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就像眼前的山茶树一样,曾经像温柔注视着我们的旁观者一样的夜光杯,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让我不敢熟视呢……
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的我突然听见了一阵儿歌声,那是丢手绢游戏时的童谣!吃了一惊的我转动视线,瞥见了夜光杯树下一个熟悉的小小人影,浩幸?他怎么一个人在玩丢手绢呢?
“浩幸!”我连忙向茶花树下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这次非但没有跑过来,而且居然完全无视我似的躲到树后去了!
找不到梯子下台的我在发现浩行注视着我的目光时,心情更是下降到最低点,这算是什么嘛!我为什么要被童年玩伴加同班同学,用这种不友善的目光瞪着啊!
“火翼……我早就想问你了……”浩行慢慢的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明明是和冰鳍差不多的细长眼形,可他的眼神却分外有压迫感,“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我觉得此刻浩行的语调里,有着不一样的含义呢?浩行责难似的注视在提醒我,此刻的“看见了什么”,决不是阳光落下树荫那么简单!这个问题意在言外的指向令我慌乱——真正有资格回答的是已经过世的祖父吧,只有他才能和彼岸的世界从容交流。只遗传了他一点点能力的我,也仅仅是在黑暗之中,阴影之内偶尔“看得见”什么而已。
更让我迷惑的是一向行事刻板的浩行居然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虽然这问题不会每天有人问,但被问及的次数也不算少了,所以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善于应付了。可平时打个哈哈就能混过去的事,今天在浩行的目光下却偏偏不行,我下意识的抱紧怀里的竹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浩行只是自语着皱起眉头,但我却觉得好像受到了他严厉的责备一样。隆冬凛冽的寒风里,我只觉得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火翼!你出门前为什么不能清点一下呢!忘了带黄莺啦!”不耐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这回真的是救星来了,这是冰鳍的声音啊!
我连忙转身,冰鳍就站在我背后,此刻他一手拿着放黄莺的竹匣子,另一只手牵着……牵着浩幸!
浩幸刚刚明明是在山茶树下唱丢手绢的儿歌啊,几时跑到我背后去的呢?
“我叫了几声没人应门,好一阵子浩幸才出来。”冰鳍一边向向他点头的浩行回礼,一边解释。我更加奇怪了,安家庭院广阔,就算浩幸跑得再快,也不会在我和浩行只言片语间,就跑到门口去将冰鳍引进后院来吧……
“谁让你出来的!”从没听过浩行这样的语气,虽然在呵斥不习字而跑出来玩弟弟,但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发火的感觉,相反好像是冻结了一样冰冷。我忍不住从眼角偷瞥了他一眼,此刻浩行的眼神让我一阵心寒——那种眼神已经不再是严厉或是苛责了,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似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异母弟弟呢?怎么变成会这样,童年时的浩行就算不那么坦率,好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啊!就在我疑惑之间,浩行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转向我们:“真是辛苦了,请务必……”
“喝茶什么的就免了吧!”冰鳍非常干脆的打断浩行的话,接着从我怀里抽出放通草花的竹箱,连同盛黄莺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着的两手间:“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就拖着我穿过角门。
“我家有什么会妨碍到两位吗?”虽然不挽留我们,但浩行的话也足以让我们停下脚步了。
冰鳍头也不回的冷笑起来:“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冷不热地丢下这样一句话,冰鳍拉着我朝大门口走去,我有些不放心的回过头来,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边,他今天出奇的安静,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我和冰鳍,可是他清澈但却空洞的眼眸深处,却有像要拼命传达什么似的那种光彩一闪而逝……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对于孩童而言太过复杂的眼神还是萦绕在我脑际,我就着火笼暖手:“浩幸好可怜,浩行什么时候变成了狠心的哥哥啊……”
“不是啊,浩行平时虽然话不多,但看得出很疼弟弟呢!”火笼边的冰鳍漫不经心的回答着,看来是没注意到那时浩行的眼神,突然他用力敲打肩膀,一堆大大小小的精魅应声而落。冰鳍大声抱怨起来:“所以说我不想去安家!果然是不干净的地方,居然引来这么多好东西,害得我肩膀好痛!”
“我们以前不是经常去安家玩吗,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呢?是因为害怕夜光杯的关系吗?”
冰鳍停下了动作看着我,他似乎也有些不解:“好像不是吧,那棵夜光杯的确有什么在的样子,但所有古树都是这样,一点不奇怪也不可怕啊!我们不上安家,好像是爷爷不准我们去……”
“所以爷爷发火了?还大声骂我什么呢……”回想起早晨的梦,我心不在焉地顺口说。
冰鳍疑惑的皱起眉头:“没有啊,我不记得爷爷发过火,爷爷不是从来不发火的吗?”
妈妈恰好过来帮我们添炭火,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她轻笑了起来:“爷爷可发过一次火呢!冰鳍可能不知道,因为那时你睡着了呢!差不多也使这个年关时节,你在睡午觉,火翼拿墨汁把你画成了大花脸!爷爷一看见就急了,怪我们为什么不看好小孩子,发了好大的火呢!”
“为了这个发火?”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表示不解。祖父并不严厉,又特别疼爱我们,为了淘气这种小事而发火的情况几乎从来不曾有过。
妈妈合上铜火笼镂空的盖继续说:“那天你们从安家回来之后,火翼就学着他家浩行的样子习什么字,最后习到冰鳍的脸上去了!”
安家!果然扯到了安家!看着我和冰鳍惊讶的表情,妈妈笑得更厉害了:“爷爷他呀,就是有那么多老规矩,他说小孩子们白天睡觉时,魂儿会离开身体到外面去玩,回来的时候如果脸和入睡时不一样的话,他们就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弄不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说来也巧,那天冰鳍的确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画黑了脸,你的小魂儿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忙着做家务的妈妈并没有太多时间和我们扯这样的无稽之谈,她收走了炭烬就离开了厢房,只丢下一句话:“爷爷还真奇怪呢,之后就不准你们擅自去安家玩了,火翼淘气关人家什么事啊……”
如果祖父担心小孩子容易离魂,怕不成熟的魂魄找不到身体,直接禁止我和冰鳍在白天睡觉就行了啊,为什么不准我们去安家呢?不指望能从冰鳍和我一样迷惑的表情中得出什么答案,我低下头望着火笼里深红的暗火:那一天,冰鳍沉睡的那一天,在安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丢手绢……丢手绢……”慢慢渗透进耳际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儿歌,那个时候因为人太少,为了让游戏比较好玩,我、冰鳍和浩行总是围着夜光杯玩丢手绢,在被树干遮挡,不太能看清彼此状况的情况下游戏的确变得有意思多了,大家拍着手,大声唱着这首歌谣……
“说起来,我们每次去安家都是玩丢手绢呢……”困在记忆里的我下意识的自言自语。
“也不是吧……”冰鳍靠近火笼,“至少最后一次去安家时玩的是这个游戏,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游戏没结束就被爷爷叫回去了,我还觉得很可惜呢!”
对了,最后一次玩的游戏是丢手绢呢……大家面对面围成一圈,只有一个人拿着手绢在圈外徘徊,伺机的将手绢偷偷丢在某个人背后,然后开始沿着圈奔跑。那个人如果能立刻发觉自己被选中了,起身追逐抓住丢手绢的人,那么他就赢了,游戏不变的继续进行;如果追不上,自己的位置被丢手绢的人抢去的话,那么,他就得成为下一个丢手绢的人……
因为围着夜光杯,我们不太看得清蹲在对面的人。落满白色花瓣的树下,不守规则的我偷偷探头去看左手边的浩行,浩行脸上带着淘气的笑容,我知道了,他一定跟我一样也偷看了,偷看到冰鳍背后被丢了手绢呢……
我猛然从沉思之茧中挣扎而出——这不是今天早上的梦吗?难道,这梦是沉睡在我心里的记忆?
可是,总觉得不太对啊!哪里不对呢?究竟哪里有问题?
浩行在我左边,冰鳍在右边,浩行在偷笑,冰鳍的背后被人丢了手绢,当时我们三个都是蹲在树下的了,那么……那么,丢手绢的人是谁?
在我们背后绕着圈选择目标,最后丢下手绢的人究竟是谁!
我一下子拉住了冰鳍:“那一天是谁把手绢丢在你背后的?”
“不是你吗?”冰鳍迷惑地抚了抚额角,“好像的确不是你呢……按照游戏规则,我捉不住那个丢手绢的人,让他占了位置我就输了。是你偷偷提醒我背后被丢了手绢,我才能抓住那个人的!”
“那个游戏……有第四个人在吗?”我深深的呼吸平复情绪,“可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他的脸?”
“我……对他的脸也完全没印象,只记得我刚抓住他爷爷就来叫我们回家了,那人还对我说了话呢!他说还没结束……”一瞬间,冰鳍脸色变了,“他说:还没结束,轮到……我来抓你了……”
这句话……不合规则!明明冰鳍没有输掉,再次丢下手绢,继续被追逐的还应该是这个人!
仿佛突然被什么猛刺了一下似的,冰鳍突然皱着眉头捂住了肩膀,“怎么又是这么多?”我走过去敲打冰鳍的肩膀,赶走不知什么时候又聚集过来的小精魅,可是在这些家伙慌乱逃散殆尽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似的僵住了,为什么刚刚一直没看见呢?就是它在吸引精魅们吧——像被折断的白色羽翼般的东西依附在冰鳍肩背处,和在我梦境中坠落的白鸟一模一样!来不及多想,我顺手把它拍落在地,冰鳍揉肩膀的动作停止了:“奇怪,不痛了?”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白色东西的一瞬间,表情从他脸上退去:“夜光杯……”
在冰鳍指间的,正是夜光杯白得耀眼的落花!一切渐渐连成线了,迷失的我找到了回忆的入口——梦里深绿的夜色是夜光杯那不透明的深邃树冠吧,漫天坠落的,不是白色羽翼的小鸟,而是……夜光杯硕大的落花!从安家回来的那一天,我身边也纷飞这这样的花雪,像被什么迷住似的,童年的我正拿着毛笔学了浩行的样子在落满一地的茶花瓣上习字,可是幼小的我并没有发现,在我笔下的那根本不是什么花瓣,而是熟睡的冰鳍的脸啊!
冰鳍离魂并不是因为午睡的关系,而是夜光杯要完成它的“游戏”!那个诱出小孩子魂魄偷走他身体的游戏!而借我的手画黑冰鳍的脸,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后投下手绢一样,只是这夜光杯控制的游戏中的一环!
“是夜光杯……”密布的墨绿浓云被拨开了,我慢慢的扶住额头,“我想起来了,你睡着不醒的时候爷爷发火了,可爷爷并不是在骂我……而是在大声喊:回去,夜光杯!”
——我们之所以至今都会抗拒去安家,觉得他家那么可怕,是因为爷爷告诫我们:夜光杯,是会捉走小孩子的树!
“那是什么?”一瞬间我看见似乎有淡淡的墨色隐隐的浮现在柔腻的花瓣上,不像是染上了污迹,反而好像是人故意写上去似的,从冰鳍手里拿过花朵,我努力的辨认着花瓣上已经褪了色的字迹,却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救救我……”
夜光杯的花瓣上那稚气却已经有章有法的字迹,分明写着“救救我”!那绝不是写得一手纯熟流丽的好字的浩行的手笔,它应该是虽然年幼,但却一直在接受训练的小孩子字迹!如果没猜错,那是浩幸的求救信号,因为冰鳍刚刚感到疼痛的那只手,就是他曾经牵过浩幸的手啊!
我握紧胸口的衣服,语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平静:“我刚刚,看见浩幸躲在夜光杯树下唱丢手绢的儿歌的,可是一转眼他就带着你从我们背后出现了,难道……他已经被夜光杯捉走了……”
“难怪浩行的态度变得那么奇怪,看来他已经觉察到了。”冰鳍慢慢的握紧了拳头,“这次是对浩幸下手吗……这妖怪!”
妖怪吗?没错的,夜光杯就是妖怪啊!为什么听见这句话的我,心里会有着异样的动摇呢……
一天两次去安家在以前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现在我和冰鳍连门也没叫就跑进了那宽阔的天井,刚进门冰鳍就难以忍受似的遮住了耳朵,他遗传了祖父的能力可以听见彼岸无形者的声音,所以此刻一定听见了什么,我连忙静下心侧耳倾听,传入我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声,还有……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弱的惨叫,那是浩幸的叫声!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艰难的扶着额头,冰鳍站直身体,“得快点去阻止他!”
从近乎失控的浩行手里抢下斧头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看见树身的劈痕里流出鲜红液体的时候,浩行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样,任斧头颓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间的失神后,他慌忙去遮挡从夜光杯体内流出的诡异液体。
这徒劳的努力很快就被放弃了,无处可去的浩行的手弄脏了冰鳍的衣襟:“为什么你们不帮我,我已经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谁求救,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只能想到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那时,他是在求救吗?不肯接过竹箱,带我来到后院,一再挽留我和冰鳍,原来是他在拼命传达求救的信号!为什么,为什么那时我们都没有发现呢?
“你冷静一点!”冰鳍拉开浩行的手,“可能你听不见,惨叫的是浩幸啊!他还没有消失,现在夜光杯和浩幸是一体的,砍掉它只会害死浩幸!”
“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浩幸回来!”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