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知道了。”我打断晓的话,这种故事在祖父留下的笔记里比比皆是,“后来肯定是某个异类治好了那女儿的病,可这位大家长却违背了诺言,不肯把女儿嫁给那种东西,大家长遭了报应死了;过路的英雄扮成那女儿的样子打退了异类,后来和她结了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晓得意洋洋的摇了摇头:“差多了!救了女儿的不是那种东西,而是神!雪神!”
“雪神?”冰鳍迷惑的看着晓,“为什么是雪神?这里应当山神或农神的传说比较多吧。”
“因为奶奶说在我们这里,雪神最强大但也最仁慈。”晓一副很懂行的样子。
“不对吧……”时虎沉稳的转动细长的凤眼,看了看积雪的忍冬藤,“今年开春很早,明天都是上元了,这里的雪还这么厚,冷得不像话,雪神果真仁慈的话,那就肯定是在人们在新娘身上玩了花样,惹火他了!”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时虎说得不错,虽然不像我们有研究民俗学的祖父,但时虎在经验上却绝对是这方面的权威——亲身见证着自然的仪式和禁忌,他就是活生生的神迹!
“怎么可能!”晓大喊起来,“那女儿早就嫁过去了——就在上元节那天,她独自穿越了村中的七座桥,完成了神婚!那女儿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是人类了,便许下愿望——从此以后女孩子只要像她一样在上元节这天走过七座桥,就能获得幸福。”
“走桥祈福的风俗我们那里也有,过三座就行了。可她这愿望是什么意思?”我问,“是那家女儿想把自己的幸福分给其他人呢,还是她其实不愿意嫁给雪神,所以祈愿别人能获得幸福?”
晓似乎被我们接二连三的问题逼急了,态度顿时恶劣起来:“传说的东西你们当真啊!反正明天上元节女眷都要提着花灯去走桥祈福!火翼你扮女装只怕会被识破吧,还是让你妹妹去比较保险!”
我还没来得及开骂,冰鳍的拳头就已经举起来了,这小子话不多,手却很快。幸亏时虎及时从后面抱住,冰鳍的拳头就停在晓的眼前,这个多嘴的家伙连冷汗都下来了。
“这边来,香川来的两位!”正房那边传来了本家叔叔的声音。冰鳍心有不甘的收回手,头也不回的走开了。我向时虎和晓点头致意之后追着冰鳍跑了过去。本家叔叔告诉我们本家奶奶因为身体的关系已经躺下了,不只是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几个小辈能见到她。
本家正房的规矩果然很大。男客和女客是分开招待的,女客在本家奶奶住正屋东院,而男客则住西边的院子,晚饭时几十个人才一起聚到大厅里;我和刚成为朋友的女孩子们坐在一桌,和冰鳍、时虎还有晓的那桌隔了很远。没记性的晓一直拿冰鳍寻开心,完全看不出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可忙坏了作和事老的时虎。我有些担心的看着那边,因为院门一锁,不到第二天我和冰鳍是见不了面的了。
入夜,雪纷纷扬扬的降下来,绵密而温柔,连药草的气息都被它稀释了。我站在碎冰格的窗边,看着天井上方深青的天空,看着檐头悬挂的红灯笼将雪照成了落樱一样的颜色,如果不是那么冷的话,这里的夜就该有春光一般的旖旎了吧。院门关阖的沉重声音从黑暗的那头传来,看来山村的一天已经宣告结束了。我正准备关窗睡觉,可迎面吹来卷着雪片的风刹那间迷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的缩起肩膀,落在脸上的雪就像细小的尖针一样,而我扶着窗棂的手感到了比雪更冷的触摸……
一下子抽回手,我搜索被风雪模糊的视野——窗台下面,有人抬头看着我,他有着漆黑的头发和深邃的眼睛。手那么冷,看来他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很久,雪反复的落在他肩上,然后消失……
灯笼昏暗的光照在他线条柔和的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白得透明,他好像害羞似的微笑了起来:“对不起,我太冒失啦!你可别见怪!”一瞬间我竟忘记了言语: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沉静,而笑起来却意外的温暖纯真,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让人很难产生戒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有些担心地说,“院门关了,男客该去西院呢!”
他腼腆的垂下头,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所以说很伤脑筋嘛,我要找人呢……”
可能客人太多,他和同来的人分开后想起有什么话要交待吧,我朝窗外俯下身体:“有什么事情我替你转告吧,你可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听见我的话,他有些吃惊的抬起眼睛,随即,笑容浮现在他秀气的眼角:“那就拜托你了。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莳。请你帮我说:我想见她。”优雅的点头之后,他穿过垂挂着忍冬藤的的葫芦门,颀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要从东院那么多的女孩子里找出一个人来,说上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我居然自找麻烦答应他这种事,而且还忘了问他的名字。披上棉袍,我不情愿的推开了房门。
站在檐下抬头看过去,大雪里东院南首那座小楼的各扇房门紧闭着,透出温暖的光线和女孩子娇柔的笑语。她们两三个人住一间,就像冬令营一样,我却因为来的最晚,只能一个人住在暖阁的偏房。
一边呵着手一边走过暖阁前的檐廊,我忽然听见有人用苍老的声音轻咳着,回过头——灯笼下面,一位梳了旧式发髻的老妇人抬手召唤我:“你是香川那家来的孩子吧?这边来!”老妇人的动作带着沉甸甸的优雅,说不出的端庄雍容。我家暖阁是祖母住的地方,看来这位应当是本家正房老奶奶吧。
我连忙走到她面前:“我是香川来的。您是本家奶奶?”
“别那么客气!”本家奶奶笑了起来,以旧时的习惯掩住嘴角,“你来得正好,进屋陪我聊天!”她很爽快的拉住我的手,真让人意外——身为大家长的本家奶奶私底下还这么有趣。
一进暖阁我就看见靠窗的桌上放着一盏精致的宫灯。本家奶奶让我坐到桌边,自己去打开衣柜,好像在寻找什么,满柜的衣物在昏暗的灯下闪着奢华的光芒。背对着我,本家奶奶提起一件件柔软的织物:“香川来的,你现在倒是挺听话的,晚饭前我送你东西怎么不收啊?”
晚饭前……我并没有见过她啊?我有些迷惑:“您记错了吧,或者……您碰见的是我堂弟冰鳍?”
本家奶奶直起身体,仔细的端详了我一会儿便笑起来:“原来香川来了两个孩子啊!真是像!你是女孩子没错吧!”我像爸爸,冰鳍则长得像他的妈妈,我们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只有个头和发型差不多罢了,可能背影有些像吧。总不能跟眼睛不好的长辈生气,我只好苦笑:“是女孩没错……”
本家奶奶打量着我:“嗯,你身材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长相不如我,不过也凑合了。”
我继续挤出苦笑,脸都酸了。本家奶奶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衣柜底下抽出了一个不小的点螺漆盒,捧到我的面前,这个漆盒可能有些年代了,因为珍藏在柜底的缘故还很光鲜。本家奶奶揭开装饰着螺钿忍冬花的盒盖,绸缎那纯正而高贵的深绿色就像浓郁的药香一般扑面而来。“穿起来看看!”她提起这件织着精致藤蔓浮纹的长袍,送到我的面前。
这算什么啊?我犹豫了起来。本家奶奶不由分说就动手替我换好衣服,她后退几步端详着,然后点了点头,又从盒里拿出了什么。如同盛夏山林中氤氲的雾气,那是一袭半透明的白色轻绡,本色丝和金银线绣成的繁复忍冬花铺满了整幅织物,把缝合线都掩盖了。本家奶奶将这件轻绡罩在我身着的那件厚重的浓绿锦衣上,霎时间,古藤上名叫金银花的忍冬带着薄雪开放了。我没胆量照放在屋角的穿衣镜,因为实在不敢想象这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穿在我身上样子。可本家奶奶似乎没管这么多:“挺合适!这衣服送给你了,明天就穿着它去走桥吧!”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几乎怀疑本家奶奶是不是在寻我开心——且不谈它的贵重,这首先就是件只能欣赏的衣服,恐怕谁也配不上它的美丽与高贵吧。让我穿?实在太荒唐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手忙脚乱的脱下这衣服,又怕扯破纤细的布料,简直狼狈不堪。本家奶奶完全不理会我的意见:“你收着就行了,不要罗嗦!”我怎么忘了她可是个专制的大家长呢!
好不容易换回自己的棉袍,我顾不得折好就把那身锦衣送回本家奶奶的怀里,准备开溜:“我还有事……失陪一下!”本家奶奶可不相信我这么没说服力的借口。
“对了!”我忽然想起了窗下那个不速之客的嘱托,“有人托我找人,找叫冬莳的女孩子!”
一瞬间本家奶奶的神情变了,稍纵即逝的惊讶之后,不可捉摸的笑容浮现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个男人,托你找冬莳吗……”有些奇怪啊,我并没有说找冬莳的是个男人呀……我疑惑的看着本家奶奶渐渐变得微妙的表情,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面前的黑暗:“冬莳……就是我……”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叫,连说话都不顺畅了:“冬莳……啊,对不起!本家奶奶,那个人,他……他要我告诉您……”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本家奶奶打断我的话,强硬的把那身过于美丽的衣服连同漆盒一起塞进我怀里,“穿这衣服走桥的就是你了!我就知道小辈里会有适合的人,一定能留住他的眷顾……”
就这样,我被这位任性的大家长推回自己的房间。送我那么贵重的东西,可她却连我的名字都没问。无可奈何的捧着那咄咄逼人的礼物,我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雪更大了,风传送着苦闷的药气。暖阁前的小小庭院中,灯笼映照出的嫣红光晕着一点那一点的散布在飞雪织成的冰绡上,像晕开的胭脂。某一盏灯笼下,我再次看见了窗边那位不速之客的身影,这家伙还没有回西院吗?他寂寞的笑着,熙熙攘攘的雪不断的模糊着那素净的容颜。
他不是要找冬莳,也就是本家奶奶吗?我连忙回过头去看本家奶奶住的暖阁,可是灯已经熄了,看来她又睡下了。透过迷乱的风雪,我向那个人大喊:“喂!你要找的冬莳在……”可是大风吹散了我的声音。我只得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向他跑去……
可是刹那间,白雪隐没了那个人的身影。乱舞的雪花里,我连小院那爬着忍冬的矮墙也看不见了,灯笼也好,房屋也好,全在一瞬间失去了踪迹,我几乎迷失在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冰雪之乡的错觉里……
实在太美丽了,让人不想离开,这幻觉里的的雪乡啊……
肩膀上突如其来的重击让我吃了一惊,连手中的漆盒都掉在了地上,我慌乱的捡起掉出盒外的衣物,大声抱怨着回头寻找敲我的人。风雪的帘幕渐渐撤去,我看见熟悉的脸庞——是冰鳍和时虎。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大惑不解,这里是女客住的东院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冰鳍的态度一贯的恶劣,“一个人在大雪里找什么啊?”
时虎把我们拉回檐廊,替我们拍着身上的积雪:“院门早开了,因为走桥已经开始了。”
“怎会的?明天才是十五上元啊!”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时虎抬头看着天空,“照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整个村子就会被雪封住,所以走桥提前了。”
“不就是个祈福的形式吗?这里人看得也太重了吧!”我转向冰鳍。他一直在咳嗽,与其说是受了凉,还不如说是被越来越浓的药气熏的。不好的预感渐渐浮上心头,我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漆盒。
“看来不是祈福的形式这么简单……”冰鳍低下了头,“我刚听时虎说,他听家里人提过以前本家把小辈召集起来是为了用走桥仪式决定大家长继承人!这次也许还是这个目的!”
“晓是本家正房的嫡孙,他不是继承人吗?”我大惑不解,“而且走桥怎么决定继承人啊?”
时虎摇了摇头:“太过复杂的事我是不懂,可我早就听说找男孩子来只是形式而已,走桥是女眷们的仪式,其实能继承这个家族的,只有女孩子啊!”
“为什么只有女孩子?”我整理着心头越来越清晰的思绪,“难道,真的像晓说的那样,是因为……”——“神婚!”我和冰鳍时虎异口同声的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走桥本来就是和神婚有关的仪式,只有女孩子才能成为雪神的新娘,唤来本家奶奶所谓的“他的眷顾”,所以只有神妻才能成为大家长!本家奶奶就是以这种方式成为大家长的吗?那我窗下那位一直在找她的不速之客,又是谁……
“你手上的是什么?”冰鳍皱着眉头靠近那个漆盒,我大惊失色:“糟糕了!这是本家奶奶给我的!还让我穿着它走桥呢!”我揭开盒盖,冰鳍和时虎的脸上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连男生都被这奢华而典雅的颜色迷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一起抬头,用夹杂着询问和责备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尴尬的笑起来:“本家奶奶给我的,这个……也算作弊吗……”
“你们真是很容易惹上这些事呢!”时虎苦笑起来。冰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手:“别把我算上!”
“怎么办……”我有些怕了,把烫手的礼品塞到冰鳍怀里,“万一成了大家长就得一直留在山里吧?我不去走桥了!冰鳍你帮我把这个还掉!”如果我自己去的话,一定拗不过强势的本家奶奶。
冰鳍推着漆盒,不怀好意的说:“不会是白干吧!”看来一两顿必胜客是打发不了他的了。
几番讨价还价之后,获取了暴利的冰鳍心满意足的向本家奶奶所在的暖阁走去。我和时虎则先去正屋。不用走桥的男孩子们聚集在地势较高的正屋前,在那里全村的风景尽收眼底。昏暗的群山间,白雪为村庄披上了优雅的婚袍,三三两两的向村中进发的灯笼像散落在裙裾上的金红色细小珠宝。这些提灯走过七座小桥的女孩子们,她们知道这个仪式所代表的真正含义吗?她们之中,也许有人带着自己小小的愿望虔诚的走过规定的路径,也许有人仅仅将它当成深夜里一个新奇而略带刺激的游戏。
时虎和我一起站在偏僻角落里,他沉静的脸色里多了一份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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