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香气,渗入浓雾坚硬的机体里……常山花和石榴,甜蜜而腐败的芬芳……
“我并没有骗你们,它真的是古董……”在烂熟的熏风里,琢磨举起下雪玩具,“听说过吗?上古之人定下盟约时总会宰杀一些神兽,将血盛在容器里埋入地下,作为信物表示永不毁约。可世间没有什么约定会被坚守,一些被背弃的信物就会变成最残酷的符咒,从地底发出醉人的馨香,永不餍足地呼唤无穷无尽的灵魂……”
饶有兴致的玩味着冰鳍的愤怒和我的惊慌,琢磨一手扶住逐渐瘫软的躯壳:“有一天,某人听见了它从地底发出的呐喊,和朋友一起找到了这件东西。这个人想毁掉这不祥之物,可他的朋友却发现只要好好地运用,这可怕的咒具不仅可以使生魂永驻,甚至还能召唤回徘徊的幽魂……”
“难道说是……返魂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冰鳍却低垂单薄的眼睑,向琢磨投去冷冽的目光:“市南琢磨,你究竟是什么人!”
“返魂香?也可以那么说啦,至于我……好久没听见那种称呼,我都忘了……”琢磨像鉴赏古董一样审视冰鳍的躯壳,漫不经心地回忆着,“是什么呢……对了,‘术士’!天下未知的事情是那么多,其中最奇妙的要算生命了:为什么不能长生不老呢?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就是出于对这些不可解事物的热望,我成了术士,可以说,最成功的术士……”
冰鳍凛然直视琢磨得意的表情:“你活得还不够久吗!又要我的身体干什么?”
“本来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凑合用那骑车孩子的身体,不过……”随着冰鳍发出恼怒的咋舌声,琢磨用擦拭珍贵瓷器的手法轻拂那躯壳的面颊,“还是这个比较好——更完整、更清净、更容易凭依……”
“那孩子他怎样啦?”记挂被吸入像下雪玩具一样的咒具里的少年,我战战兢兢的发文。
琢磨朝我悠然地眯起眼睛:“我还以为那孩子的灵魂离开了呢,没想到你们竟然在十字路口留住了他!害得我一个不小心让他偷走这么要紧的咒具,差点还送到你们的手上!”说着他瞅了一眼冰鳍的躯体,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唉……躯壳是必不可少的啊!我本来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这个身体就让给我,然后运气好的话,冰鳍可以在那孩子的躯体里重新开始,这样大家都会开心的!可那婆婆说话不算数,明明说让她孙子回来怎样也愿意的,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器官移植。亏我这么为她费心,还几乎为她打乱了计划!”
“你就那么贪恋生命吗?没有死的威胁,活着还有什么珍贵可言!”冰鳍的嘲讽是那么犀利,可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悲哀。
琢磨不置可否的笑了,将返魂咒具轻轻放入那躯壳指间后便松开手,失去支撑的身躯像蝉蜕般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势;它手心的透明穹隆霎时发出微光荡漾起来,雪粒在波光下翻腾奔涌,推挤着变成半流质状的屏障,仿佛随时都会夺路而出。看着这一切,长生的术士微微垂下了眼角,那是混合着温柔和残酷的笑容:“所以才要这样做啊,因为我已经活腻了……”
那是魂魄!突然间我意识到那数不清的洁白碎屑,就是被咒具吞噬的难以计数的人魂!
这是贪生的微笑吗——面对死别,人们痛彻的悲伤像嵌入心中的尖锐沙砾,随着时间流逝而被回忆层层包裹,渐渐变成美丽的珍珠。可时间对琢磨而言没有意义,泅渡过生死深海,他的存在就如同琥珀中的羽虫,千万年来,一直以展示不灭之死取悦观赏的眼睛。
不再看我和冰鳍一眼,术士从颈上取下那沾满返魂香气的琥珀吊坠,慢慢举到咒具上方:“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这用意外缱绻的语调诉说的恶毒诅咒,我不能确定它真的存在,还是仅仅来自我的幻觉……
琢磨松开手指,象牙色的琥珀无声沉入返魂咒具蠢动的辉光。刹那间,波动的穹隆爆裂了;如同夜祭的焰火轰然绽放在天宇,光之泉流喷薄而出……
像移开阻碍激流的巨石,桐坊十字街口呼应着返魂咒具涨起光潮,如同不计其数的洁白奔马跃出列栅,将混着浓腻香气的浊雾向四周推散,彷徨不去的死灵霎时间沐浴在磅礴昕海之中……
辉煌的桐坊大街十字通路无尽的扩展,延伸到难以计数的苍白暗影脚下,所到之处亡灵形象渐渐褪去如出一辙的凄惨和阴郁,化成身着不同时代服装的人群,朝着十字街那头晨曦般壮观的无边光亮,越聚越多的人流急切的奔跑着,我看见了那穿校服的少年也在其中,骑着单车,微笑着向我们挥手……
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又会朝着何处演变——那些是徘徊的死灵和被禁锢在咒具里的魂魄,为什么他们竟在这一刻挣脱了诅咒的桎梏……
被那强大的光流牵引,冰鳍的灵体也滑向彼岸的方向,我惊叫着伸手阻拦,可无形的灵体穿过我指尖,淹没在人潮之中……
我惊惶地呼喊冰鳍的名字追过去,却撞上了他的躯壳,返魂咒具也被碰落向地面,随着它射出的最后一道强光,十字街的光芒摇荡着暗淡下来,趁着退散的白雾,熙熙攘攘的人潮也渐行渐远,欢腾疾走的背影淡入不知何时已变得澄澈明净的夜色中……
空荡荡的十字街头,桐树沉默的剪影之间,凛冽的空气凝着路灯的清冷光辉——冬天,已经降临了……
“返魂术失败了!怎么又失败了!”此刻琢磨身上再也看不到平日的从容,他不顾还在微微闪光的咒具,扑向地面拼命寻找什么,路灯拉长他的影子,那像灰纱一样淡淡的影子……
“你在找什么?”这熟悉的语声让我差点欢呼起来——从街那头传来的,是冰鳍的声音!
慢慢走过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冰鳍停在我身边,寒夜里呼吸形成的雾气笼在他唇角;送来让我不要担心的眼神后,他低头注视着琢磨:“偷来的身体,毕竟用不了很久吧!”
听到这所指不明的话语,琢磨朝我们茫然地转过头。看见他面孔的那一刹我几乎惊叫起来——那失去笑意的眼角几时爬上这么多皱纹?就像空花泡影一般,容颜在弹指间老去……
“是在找这个吗?”冰鳍伸出手,象牙色的琥珀坠子静静躺在摊开的掌心,不……那不是琥珀!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发现呢,这根本不是万年前凝固的松香,而是一片早已被抚摸得光洁莹润的碎骨!
向着琢磨俯下身体,冰鳍轻轻摇晃着坠子,暮年的术士想抢回那片碎骨,可衰老而迟钝的手臂根本跟不上年轻人的动作,我忍不住大声阻止这轻率的行为,冰鳍于是慢慢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的微笑起来:“告诉我——这是谁的骨殖?你想让谁凭依在我的躯壳里,你想召唤谁的亡灵?”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那毒咒并不是我的错觉——原来琢磨夺取冰鳍的身体不是为自己长生不老,而是作为容器,用返魂秘术召回附在那片骨殖上的亡灵!
“不说吗?”冰鳍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睛,转身轻快的捡起落在一边的咒具,因为被束缚的幽魂早已解脱,透明的穹隆下空无一物,只有台座还闪烁着幽暗的银光。冰鳍将咒具丢给我后再次凑近琢磨:“让我猜猜吧……就像你说得那样,这片碎骨属于那个发现这咒具的人,身为他朋友,你却为了独占这件宝贝而杀了他!可是在得到永生后的漫长岁月里,你渐渐后悔了,想用返魂术赎回自己的罪过,可是很遗憾,你失败了……”
微笑牵动了术士嘴角的皱纹,他抬起头,以淡泊的目光迎向努力使自己显得冷酷的少年。此刻苍老的琢磨看起来是陌生的,但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依然微妙的混合着纯真与沧桑。一瞬间冰鳍纤细的眉头焦躁地皱紧,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换了更加冰冷的语调:“你永远不会成功的——因为那个人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所谓的琥珀上根本什么也没有!”
“多谢你告诉我,如果没有人这样说的话,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停止吧……”这一刻,琢磨回应的声音竟无比澄明,那是年长者特有的语调,仿佛无尽岁月里的爱恨生死都沉淀为一个闪光的硬核,置于他身体深处,我们感觉到的,就是它透过肉体屏障透射出的微光,“召唤亡灵需要大量的魂魄,为了搜集人魂,我一直出入于天灾人祸频仍之处,但那些魂魄最后总是像今天这样白白被放走,返魂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那个人的魂魄已经不在的事实!”
我走过去拉住冰鳍的衣袖,怕他说出更伤人的语言,然而此刻他浅茶色的瞳孔却摇曳着动荡的水光。琢磨努力支撑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说是我杀了他也不为过吧——就像你们一样,他一直面对着彼岸世界。发现咒具的是他,使用返魂术的也是他——我不自量力的想要控制这咒具,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个时候他用这禁咒成功召回了我的亡魂,但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难怪你说要有什么使用返魂术的觉悟!”我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是以命换命,所以你才一直想要报答他啊……”
“报答……”琢磨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突然间大笑从他单薄的胸腔中爆发出来,随着而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喘,让人担心老朽的身躯是否能承受这燃烧般的情绪,不死的术士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断断续续的开口,“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火翼会比较适合做他的容器嘛!为什么要报答,我恨他!被返魂香召唤回来的灵魂是无处可去的,这也算是永生不灭吧,可肉体却会消亡!我早就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了,遇见适合的躯体就栖息一下,更多时候就只能在黑暗中徘徊……报答他?在他看来我只是试验返魂术的工具吧!我恨他为什么要召回我,恨他为什么要死掉!总有一天我会把命还给他,也让他尝尝无法死去的滋味!”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这就是琢磨发自内心的诅咒?以自己不灭的灵魂作为返魂术的代价,如果仅仅是为了复仇,那为什么说出这诅咒的语声,是那么缱绻,那么忧伤……
“只要你活着就好,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只要你能活下来,他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也一定还这样想!”我大喊起来,可话出口就发现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不会有“现在”,返魂术永远不可能成功。我不知所措的嗫嚅起来,冰鳍却弥补了这尴尬的沉默:“……然后呢,你怎么办?已经知道真相的你,还是得继续活下去的吧……”
“所以我不喜欢你这孩子,和我太像了……”伴着琢磨自嘲般的冷笑,那衰朽的身躯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和暴烈向我冲来,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咒具就已经被他抢了过去。在冰鳍的惊呼里,琢磨将那脆弱的银器狠狠砸向地面,一串骇人的火花之后,咒具滚了几滚停在路灯的光晕里,完整无缺……
仿佛被唤醒一样,一缕甜腻的暗香再一次隐隐缭绕而起,我皱着眉头掩住鼻端,却发现路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又黯淡下来,黑暗的蠹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我们站立的空间……
“只要这件咒具还在,我就不得不活下去。”仿佛早已经预见到这种结果,琢磨恢复了懒洋洋的态度,但他不堪重负的身体却沉重的佝偻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太漫长了,容貌也好,名字也好,他的一切我都已经忘记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的存在都是太过孤独的我臆想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从后悔到怀念,从怀念到憎恨,我是靠了这些活下来的;现在,连憎恨都没有了理由……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已经没有自信了……”
这同样也是无法设身处地替他着想的事——获得了永生,同时又被永生所束缚,就想拥一片雪花入怀,想要它永不溶化,就要忍受那彻骨的冰冷……
“真的不能毁坏吗?”我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咒具,却发现冰鳍俯身正要拾起它。“不要碰!你们还是不要和它扯上关系比较好……”琢磨伸出枯瘦的手臂试图阻止,冰鳍却固执的捡了起来,和琥珀坠子一起,一言不发的递到术士面前。
沉入墨黑的十字路口,再次隐约浮现出不成形的暗影——新的幽魂被咒具散发出的熟透馨香吸引,渐渐聚集过来……
似乎再也不愿和我们纠缠,琢磨一把抢过银器和坠子,转过身走向空寂的十字街,他的新的追随者在他身后渐渐集结起来,越聚越多,却映衬得那残年暮影越来越孤独——还没有结束,返魂术的诅咒,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你要去哪里!”明知他根本去不了彼方,我还是朝着走过漆黑十字路口的琢磨大喊起来。可是术士并不回答,似乎我们根本不曾相识,不曾一起玩笑,也不曾有过谎言和背叛——是的,只不过偶然相遇而已,属于不同世界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牵绊。
“喂!”冰鳍呼喊着,突然用了一种无礼的腔调,那种佯装的粗暴只是为了掩饰他的情绪吧,那看似无关的话语同样表现了这个事实,“下个星期我要考历史,你帮我!”
琢磨并不回头,他的肩膀因为失笑而抽动着:“这种事情还是靠自己比较好吧,小少爷。”
怎样也无法挽留对方走远的背影吗,不过即使留下了又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命,毕竟不过百年……
“假如春天来的话……”突然间,耳边传来了冰鳍的低语,我疑惑地转头凝视着他。
“假如春天来的话!”冰鳍闭上双眼,深深的呼吸,仿佛用尽全身力量一样大喊,一瞬间,我领悟到他所说的“春天”,并不仅仅是春天。这一刻,琢磨的动作滞住了,虽然并没有回头,但那孤寂的肩头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些落寞的笑意沾染了冰鳍眼角:“如果春天来的话,你来找我吧!无论我在那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请你找到我!”
琢磨背着我们扬起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以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呢。那时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想回来答应的,可他好像已经不在了……”他就像在自言自语,“他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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