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浩幸似懂非懂的表情,夜光杯轻轻从他怀里抽出手,注视着冰鳍缓慢而决绝的甩动衣袖,随着这个动作,光线突然间穿透了他的白衣——已经到最后了,惩罚还在持续,夜光杯的力量已不足以维持形体,等待他的,只有消失这唯一的未来……
“离开之前,有句话无论如何我都要对你说。”出乎意料的,渐渐变得虚幻的夜光杯转向了站在一旁的浩行,“谢谢你,因为只有你才跟我说话……像当时的我一样,你也拼命想让别人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吧。可惜你对我说了,我却帮不了你……”
这样说着,山茶花妖慢慢伸出空着的手心,轻轻摊开细长的指尖,那朵充作“手绢”的茶花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手中,随着掌心倾侧而飘落在浩行面前。
浩行难以置信的看着夜光杯,有些僵硬的俯身捡起那朵茶花:“怎会的……那是爸爸离开妈妈,要和浩幸的妈妈结婚的时候……我写在花瓣上的啊……”
原来这写满花瓣的“救救我”三个字,不是浩幸的求助,而是当年的浩行拼命想要传达的讯息!
“谢谢你一直这样对我说话。可是太辛苦了——既然我的能力不足以改变这一切,继续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一刻从夜光杯身上,淡淡污迹渐渐加深、渐渐清晰起来,仿佛要把那接近透明的躯体彻底吞噬——那是一行行端正的字迹,从稚嫩到成熟,从生涩到流丽,像雅艳无比却又沉重可怖的纹饰。这些应该都是浩行的手笔吧,从小就喜欢在白山茶花瓣上写字涂鸦的他,在无意间不断这样向夜光杯倾诉,却不知道这种倾诉会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束缚山茶精灵的枷锁。
这么多年来陷在寂寞里无法自拔的浩行和夜光杯,他们彼此都无法将汹涌的喜悦与悲伤诉诸言语;一个思念书写作点点墨痕,一个将憧憬绽放成满树繁花,他们彼此束缚着,纠缠着,却完全不曾察觉……
“请不要再呼唤我了,以后你想说什么,都请坦率地去说,想做什么,都请坦率地去做。因为我再也不要听你倾诉了……”随着夜光杯深深的叹息,冰鳍的指尖猛地穿越了山茶妖精的身体——随着周围的幻境像薄雾般轻轻飘散,此刻我们业已回到自己的躯体,人类又怎能抓住即将消失的虚幻精灵呢。
从来都正经到了刻板的地步的浩行第一次失控了,从那游移无措的眼神可以看出,并不拥有燃犀之眼的他已经再也看不见夜光杯了,朝向空无一物的庭院,他大喊着:“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完全不会说……虽然想要恢复到以前的心情是不可能的,要我无条件的喜欢浩幸的妈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浩幸不一样,到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么小,那么温暖……可是……要怎么说出来,要怎么让浩幸知道……”
“你以为唯独自己才有这种烦恼吗……”冰鳍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幽微的语声却被他矜持的冷笑切断了。可实际上不用言明我也能知道——越是亲近的人,就越难于传达;遇上这种状况的人,又何止浩行兄弟而已!
“根本什么也不用说!”我脱口而出,“像今天这样就可以了!带着他做游戏,在他哭的时候抱住他;乘他睡着时把他画成大花脸,让他醒来吓一跳;在他弄了一脸蓝墨水时狠狠的骂他,不要偷偷替他擦掉!还要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不是别人,是你的弟弟啊!”
我的声音在除了山茶花树之外别无他物的空荡庭院里渐渐变的微弱,然后消失。夜光杯本体的枝干轻轻的摇曳起来,鲜润的花朵簌簌而落,就像折断翅膀的雀鸟,但花瓣却并不是一尘不染的洁白,相反染满了纵横的墨迹,比想象中要多出许多的繁花重重堆积到我们脚边——那是夜光杯保留的浩行这么多年份的思念吧,现在,到了归还的时候吗?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包括自己在内,不会再有人被无法传达的思念所束缚了。
浩行再也看不见那金色眼眸的花妖了,但我和冰鳍依然看得到——仿佛呼应着此刻的话语,夜光杯的肌肤和衣衫上那沉重的墨色正渐渐褪去,使他看起来更加像幻影般虚无。
近乎透明的山茶精灵一边飘舞似的走了过来:“当年是我多管闲事,被讷言误会也是活该。”
讷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用的名字啊。祖父误会夜光杯什么了呢?我不由得上前一步正要询问,却突然被对方伸手拂过面颊。
“你干什么!”冰鳍反射性地架住夜光杯的手腕,只见那冰晶般的指尖上,赫然凝这一点幽蓝的水滴。
“比起浩幸,更需要多加小心别被带走的,是你……”美丽的妖精悠悠低笑着。我愕然凝视着那滴病态的青蓝,梦中磅礴的雨声瞬间轰鸣在耳际,难道那场不存在的豪雨穿越了现实和幻象的界限,顽固地将某种残痕遗留在我肢体上吗?
难道……夜光杯是在暗示,我将会被这场狂暴的幻之雨带走吗?
可是已经来不及详细询问了……
“我自由了。”伴着依稀飘来的最后语声,夜光杯的身影突然在冰鳍手中迸散作无数洁白的花瓣。我记得他的最后一刻——虽然面目朦胧,但说出这句话的夜光杯脸上,绽开着比花更像花的微笑。
“在那里!”浩幸突然指着那繁花落尽的深绿古树,发出又惊讶又欣喜的呼喊,“夜光杯往那里去了!”
我和冰鳍不由得面面相觑,身为燃犀的我们都没能看清夜光杯的最后归宿,可是小孩子真挚清澈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山茶妖精最后的一线微茫的光华——无处不在的公正法则如何安排我们无法彻底领悟,但夜光杯没有就此消失,便证明了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并没有背负无法赎还的罪孽。
怎么也无法变得残酷吧,这温柔而腼腆的花之精灵……
困惑的仰望着树梢,浩幸着急地扬起了小手:“咦?夜光杯呢,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了?”
“没关系的,他还在守护这个家!”浩行有些犹豫的伸出手,最终坚定的抚摸着异母弟弟的头发,“我想一定还会再见面的,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
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不善于传达自己感情的少年如此自信的诉说着,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守着与自己同样不善表达的花妖之间无法斩断的牵绊,不必言传的灵犀吧。
那就等到花开时候吧——虽然此刻的凋零不可阻遏,但那簇拥着金色蕊芯的丰润而皎洁的花瓣,明年还是会绽开在安家闲寂的庭院中。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那就五个人一起,无牵无挂'奇+书+网',开开心心的玩丢手绢的游戏吧!
希望那个时候,再也没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再也没有传达不了的拥抱……
燃犀奇谈 火焰丝 序
序
记忆中最初的画面开始于周岁那年的除夕。至今我都在怀疑那也许并非记忆,而仅仅是我的幻想,或者,根本就是梦境……
摆着祭祖供桌的堂屋就在眼前,微黄而温暖的光薄薄地铺在门口台阶上。我跌跌撞撞沿着挂满红灯笼的廊檐跑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则脚步踉跄的跟在后面。我这弟弟一直是个闷葫芦,平时让他叫“爸爸妈妈”都难,那天怕是急狠了,突然脱口高喊起:“姐姐,姐姐!”
回想起来,一切变化就是这一瞬间发生的——朝夕看惯的家园恍若水面倒影猛然被看不见的外力搅碎,熟悉温馨的景象霎时被无边无垠的黑暗取而代之。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地面攫起,身不由己的悬在半空,耳中随即传来堂弟惊恐的惨叫和凄切的号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什么抓住了,明明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接触,可是却连动弹一根手指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凝固的视野中漆黑一片,堂弟的身影就像一点小小的萤火,微弱的摇曳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那黯潮淹没。突然间我惊恐的发现,渐渐远离的并不是他,而是我——我正被这种不知名的力量拖向未知的深渊!
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绝望的凝视住堂弟的方向,却只见他身后浓稠的黑暗异样地蠢动起来,一双白皙的手蓦然挣脱出昏暗的黑幕,修长的指尖缠绕着苍蓝的雾气,就像着了魔般,原本瑟瑟发抖的堂弟顿时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几乎与此同时,四道金色炎流劈开如磐暗夜,迎面激射过来。来不及的闭上眼,光束就已避开我贴着耳际飞过,随即在身后撞上某种坚实的壁垒,黑暗中轰然展开绚烂的烟花。四散的火星绽放成硕大的花冠笼罩在我四周,化为烟云缓缓沉降,没入脚下。片刻的沉寂暗淡后,视野忽然再度亮起,燃烧着的“卍”字形劈开地面,朝一片漆黑虚空里傲然伸展开四条砂金色巨臂,每一条都是生有两双眼睛的人面龙蛇!
巨大的牵扯力霎时止住了。
“‘四首烛阴’的魂象!看来你是要和我拼命了,讷言!”耳边传来某种低回的语声。不,这样说并不准确,这声音直接在耳中鸣响着,在脑内回荡着,与心脏共鸣着,那是几乎让人呕吐的沉重声音。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伴着令人安心的熟悉语声,祖父的面孔缓缓浮现在光芒的彼方。祖父看起来比实际的岁数年轻很多,举手投足间有种清溪白石般的飒爽与温润,他抱起堂弟从容的望向这边,目光的焦点落在我身后:“每年都来一趟,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早就说过这里除了我之外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听见那孩子叫她‘姐姐’了。骗不了我的,讷言!你家明明有女孩子!”
“没有用的,这孩子跟她的父辈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又在说谎!”那声音不屑的嗤笑着,“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两个孩子‘看得见’也‘听得到’,不……只怕他们的力量还不止于此,他们拥有比你更美的魂象,将会成为比你更强大的燃犀!”
四首烛阴结成的巨型“卍”字咆哮着旋转,犁开黑暗天地,祖父用行动表示着他的回答。
“难道你想反悔吗?别忘了背信弃义只会令魂象虚弱,被约定束缚住的你有反悔的资格吗?”声音发出的低沉嘲笑如一道道激荡的暗潮冲击而来,越来越强劲,烛阴的奔腾之势被突然凝住,炫目的光辉一下子昏暗下去,整个阵型控制不住的急剧萎缩。
“我从没有说过不履行承诺!”祖父的表情第一次慌乱了,虽然竭力否定着,但那被黑暗侵蚀的“卍”字却鲜明的反映出他内心瞬间的动摇。
“那好!我现在就来拿走你亲口允诺过的东西!”掩饰不住的得意荡漾在那声音里,“好好感谢我给你选择的机会——或者我带走这女孩,让她延续我的血脉;或者我吃掉你手里的男孩,用他的魂魄让我重新沉眠!”
“我犯下的错我一人承担,和这两个孩子无关!”
“当然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打断我的沉眠,破坏时间封印,我就不会一步步走向死灭!”那声音尖锐地震响着,“你以一个燃犀为代价唤醒我,现在是兑现的时候了。本来你也可以的,讷言,可惜你身上散发着人类贪婪与狡诈的味道,让我恶心!”
“狡诈……和贪婪吗?”祖父的语气刹那间变了,随之变幻的还有此刻的表情,嘴角沁出的凛冽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陌生而冷酷,“我的确贪婪,否则就不会不惜触犯禁忌也要把你唤醒;但这两个孩子永远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我绝不会把他们交给你!”
“人类?燃犀是介与人类与我们族群之间的特殊体,跨过那个界限只需小小一步……”
“要不要跨出这一步,必须由这两个孩子自己选择,谁也没权替他们决定!”祖父瞳孔中淡淡的辉映出锋刃似的微光,犀利的眼神深切地凝望向我,祖父此刻声音是如此慈祥温和,却又如此不容辩驳:“乖孩子,闭上眼睛……”
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里的深意,但我本能的恐惧着什么,闭上眼睛后又害怕地将眼睛睁大,面对的是我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画面……
气流的呼啸声在我耳中涌动着,翻卷成汹涌澎湃的海浪,向四周无限快速扩展开去……我甚至可以听出那是浊油般的雾障被撕裂时发出的凄厉呼号。
“你疯了吗!这样做你和我,甚至这两个孩子都会……”强大的气浪吹散着,吞噬着那个声音。
与对方明显的惊惶截然相反,祖父的声音澄明而通透:“我别无选择。”
束缚的力量瞬间松动了,虽然我依旧悬停在空,但存在感已点点滴滴灌回僵硬的手脚。那个声音不再执著纠缠,而是自嘲般的冷笑起来:“算你狠,讷言!没关系我可以等。但是给我听好——这对姐弟中无论哪个,一旦跨出‘那一步’,我就会来带走属于我的东西。”
刹那间,身体再度取回了久违的自由。我连忙奋力向祖父伸出手,但四肢却被某种执拗的力量牵拉着,就像操偶师手中的提线木偶般身不由己。
“为什么还不放开她,你还想怎样!”随着祖父愤怒的呼喊,烛阴的卍字再一次煊赫起它的光芒。
那声音却丝毫不为所动,回敬以斩钉截铁的决绝:“所谓的规矩你不会不明白吧,讷言,既然得到猎物就不能空手回去!”
祖父的沉默让疾风息止下来,片刻后传来他近乎叹息的低喃:“原来如此:一物换一物永远是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之间的铁则。你这次的猎物是一个魂魄,所以我用自己来替她;可是除了我之外,你再不能对这个家里任何人出手……”
对方的嘲笑里饱含着某种近乎洁癖的诚实:“我只要属于我的东西。贪得无厌的,只有人类而已。”
谁亲眼看见过人类化为碎片呢?在那么近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人……
电光石火间,卍字那四道烛阴的巨臂骤然向中心收缩,瞬间化为一道喷射的光流消失无迹。就在咫尺外,我眼睁睁的看着祖父身躯像被搓揉的面塑般扭曲,随即在拉扯的巨力中一分为二:浊重的和透明的形影彼此分裂开来,就像留恋着什么似的,透明之影回头朝浊重之形投去难以言喻的一瞥,随即如艳阳照彻的朝雾般隐去,与此同时,被留下的躯壳形体就像风化的泥塑那样,瞬间崩裂为千万片,旋转着四下飘散……
恐惧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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