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她,她正大睁着双眼盯着我身上的那道伤痕。三年的时间让它淡化了不少,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还有些狰狞。
“以前被狗咬了一口,乖~”我拉过短卦,将伤口遮盖起来,唯恐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狗狗、很凶吗?”她艰难地寻找着词语。
我想了半秒钟,点头道:“对,凶!所以以后你你可不要养狗!”
她小鸡啄米地点头。
-
一千里官路耗掉了我整整十天宝贵的青春岁月。
其实完全可以更快一些,但是我们在黄河边遇到了困难。一场阵雨使得河水一夜之间暴涨了十几丈宽,湍急的河水也使得一般的渡船不敢下水。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等待河水稍退下去,又高价雇请了几艘大船,才胆战心惊地将车马全部送过黄河。
没想到前世记忆中一年断水一百八十天的黄河能有如此波涛汹涌的景象。我望着白浪滔天的河面自顾自地感慨万千。
渡河后继续西南而行,沿途经过乡县,随便买些饭菜与士卒们共同进餐而已。
“京畿附近看样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嘛。”小岱与我说。
“毕竟是京城,只要能安定下来,自然有商贾往来,人口增长快得很。”我捏了一片牛肚抛进嘴里。
一百多人席地而坐,围成十几个大圈,吃起来倒是也不觉冷清。
“比朔方的人多得太多。”贾穆一脸怀念的神情。
“废话。”小岱向他翻了个白眼,“这两个……有可比性?!”
我却忍不住为朔方的未来担忧:太偏太远,太小太穷,朝廷的三公九卿们太容易忘记它的存在,稍一不注意就会再次沦为异族欢乐的聚居地。
“夫君想什么呢?”蔡琰给满嘴是油的女儿擦了擦脸,“明天就要到雒阳了呐。”
“没什么……”我这番超越时代、忧国忧民的情怀就算是结发妻子也不会明白,“大概是有些乡愁吧。”
“乡愁?”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哧的一笑,“我可没看出来呀。”
我揉了揉鼻尖:“好吧,我在想今后到了辽东,没有妻妾在身的我怎么才能睡得着。”
蔡琰将沾满油水的麻巾扔到了我的脸上,嗔道:“大庭广众之下,毫无正形!还有小岱和小穆呢!”她看了看两个大小伙子。
木头连忙摆手:“你不要看我!我可不会陪公子哥睡觉!爹爹百般教诲,我绝对不会做这种有辱贾家门风的事情!就算琰儿姐你拜托我也不回去!让岱哥一个人去做就行了!”
旁边小岱一口热水直接喷了出来。
小娥和双儿笑成了一团。
我拍拍他的脑袋:“好浑然天成的笑话!实在不简单!”
“而且我要回家修身养性,肯定不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了。”他躲过了我的抚摸。
“没人让你去陪他睡啊……”蔡琰微红着双颊纠正贾穆的错误理解。
“反正我要回家。”他狠狠啃了一口面饼。
“好好,让你家老头子好好教育你几年!”我笑呵呵地对他说。
他顿时一脸苦相:“忘了还有这一茬了……我还是去辽东吧,不过不会陪你睡觉!”他略带警惕地打量着我。
我一脚把他蹬开:“老子宁愿自己一个人睡,也不要你陪!”
小岱在另一侧拉住了我:“还要给伯父写信吗?或者我们回凉州一趟?”
“他又不会改变我去辽东的现实,也不会给我任何有帮助的建议,见他干嘛?!”我对这个提议不屑一顾,“写信的话,就需要等回信,一来一去又是十几天的功夫!我可不想到了辽东都下雪了!”
他耸耸肩:“那我给伯父写算了。”
我无所谓地扭过头:“随你。”
-
六月十一日下午,我们终于抵达了大汉的京城雒阳。
递交了入城申请并接受了门卫的简单检查后,我们顺利进入了城门,回到了府邸。
“不对……”蔡琰蹙眉道,“我们家……怎么这么多卫兵?”
我顿时抖擞精神,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难道是请君入瓮之计?!狗日的朝廷敢对老子施展斩草除根的毒计?!老子马上杀入三公九卿的府邸把他们全部端掉!
“拜见长公子!”大门内侧恭恭敬敬地站着十几名大汉。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首的赫然是马腾手下第一亲信将领。
庞德庞令明!
——
【卷六彷徨燕赵】完
卷七 枪指辽东
1 故人
“见过长公子!”庞德一揖到底,是标准的拜见上级的礼仪。
我惊喜交加之下,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招待这位暌别已久的人物。
“德哥如何来到雒阳了!”我稍稍稳定了心神,急忙挽起他举过头顶的双手,“只不过年余不见,兄长跟小弟怎么也这么多礼!”我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他微微动了动嘴角:“礼仪终不可废。大人派我来此,只是担心长公子有些冲动。”
“冲动?”我笑道,“在邯郸已经冲动过了。”
“庞二哥!”小岱也从后面的大车里跳了下来,一把搂住了庞德的腰,“你已经到了啊。”
“岱公子身子健壮多了。”他抱拳向小岱平平一揖。
十六岁的小岱身高突破了七尺五寸,增长的潜力仍然巨大。
“德哥来此几日了?”我俩一左一右将庞德挽起,相扶着朝内院走去。
“上月月末时得知长公子要迁往辽东后,伯父便即令我动身东来。”他的脚步极其沉稳,拉着我不由自主的跟随上去,“初五我便到了洛阳,随即派快骑沿官道向赵国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小岱随口问道。
“还不是担心长公子一冲动闯下大祸!”庞德第一次露出笑容,“不过还算顺利。”
我低声道:“德哥此来,带了多少人?”
“我带了三百轻骑。”他微微偏过头。
“三百?”我微一颔首,“若是小弟冲动闯下大祸……二哥又能怎样?”
他的右脚忽地一缓,我的左臂上感受到的压力忽然一沉。
“我素来敬重德哥,你可不能骗我。”我松开了揽着他的手臂,“以老爹行事的作风,既然已经把你派了过来,怎么会没有做好准备?”
“大哥……”小岱不明所以地站在一侧,庞德的双手都得以解脱。
庞德叹气:“长公子既然猜得到伯父的心思,我们也不藏着掖着了。”他侧身拍了拍手,向士卒吩咐道,“让他们两位都来见过公子吧。”他又转过来对我俩说道,“先入大厅,再讲话吧。”
我没有动,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公子不信我?”他拔出了佩刀。
“少爷!”一直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庞淯几乎咆哮了起来,一头插进了我和庞德之间。庞德急忙后撤了半步,才避免将他穿个窟窿——还是自己送来门来的!
庞德瞥了他一眼,却将佩刀反转,向我递来:“请公子把刀架在我的颈上!”
院内的气氛说不出的令人难受。
我接过他的佩刀,又插回他自己的刀鞘之中:“很久不见,你我还是生分了。”我忽然感到无比的伤感。少年时仅有的一位兄长终于成了老爹的干将,却将刀口对向了自己!
“少爷!”庞淯警惕地打量着庞德,紧紧贴在我的左侧。
“你们都去帮夫人他们搬东西吧。”我决定把这位忠心且具有一定武力的护卫打发了出去,“我们三个要谈谈。”我指了指小岱和庞德。
庞淯看着我的双眼,要求再三确认。
“快去!”我抬腿作势踹他。
他条件反射性地捂着屁股落荒而逃。
小岱也示意跟在身后的人退下。
“是个极其忠勇的属下。”庞德叹了口气,推开了大厅的正门。
我笑了笑:“他也姓庞。”
庞德脸色一滞,抿嘴不语。
三个人站在厅内,却不知道该怎么排座。
我是马家长子,坐在上位似乎理所应当。但是庞德来此是打着老爹的旗号兴师问罪的,虽然情况并非如此糟糕,我却有些迈不出脚。
“见过长公子!岱公子!”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两个洪亮的声音。
我转过身来,又是一惊:“黄叔、邓叔……你们两人……怎么都来了?!”
黄东、邓山,是老爹的贴身护卫头领,身为马家长子的我见了他俩都得叫声叔叔——尽管他们现在才不过三十出头。
“主公怕公子一时气愤做出傻事,只好把我们三个全派出来帮公子稳定心情咯!”黄东笑着说道。他拍了拍庞德的肩膀,“怎么还不就席?难道在等我们两个?”
邓山则向我做了个手势:“长公子请。”方向直指主席,“……岱公子请。”他又指了次席。
看到这两位,我的心情愈加复杂。老马竟然把他们同时派出,目的就是为了制止我的行动……可见他对我的极度不信任!
我低头坐下,环顾座中四人:“好吧,能告诉我你们一共带了多少人吗?”
庞德在看对面的两人。
黄东笑着说道:“长公子问了,我肯定不会隐瞒,我带了一千人。”
“我也带了一千。”邓山接道。
“我确实只带了三百。”庞德还是那个数字。
“两千三百人马?都带了马?”我明知故问,凉州不缺这点马匹。
庞德点头。
“全都在雒阳城里?”
他还是点头:“就在后院。”
我吓了一跳:“两千多人……怎么能明目张胆地进城?”
“伯父有信给张太尉,是他特许的。”他回答。
张温?他跟老马有这么过硬的交情么?
我有些疑惑:“该不会你们打算直扑邯郸擒拿我吧?”
黄东大笑:“长公子说笑了!我们也只不过是想劝劝你而已。两千人马算个屁呀,只是给我们壮个胆而已,整个凉州谁不知道公子你的勇武?!”
“你们怎么劝?”我刨根问底。
“反正大人说了,万一在席上谈不拢,我们三个抓你一个,大概还是十拿九稳的!”他倒是很乐观。
我忍不住笑了:“难道小岱就不会动弹吗?”
马岱从进屋开始,只是静静坐在一侧,没有一句言语。
我忽然明白了过来:“小岱?你一直在和我爹保持着通信往来?!”
他迎着我的目光,脸上写满了正义凛然:“大哥,每个月我都给伯父写信,主要的内容你也知道……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
的确,他早就对我说过,我也不过一笑了之,现在想起来却不寒而栗!我身边最亲近的堂兄弟,却从来就是马腾插下的一颗螺丝钉!
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问他如果我不是目前这个选择时他会怎么做。
但是理智终于打败了冲动。我明白结果会如何。
马岱不是马超,更不是我,他会遵从老马腾的指示吧?
我有些疲惫,却又有些轻松,竟然又笑了起来:“反正现在我也顺从了朝廷的旨意,你们的两千三百人马算是白跑一趟。老爹有什么指示,你们就赶快说吧!”
2 怒火中烧
“对长公子的指示只有一条,”邓山微微侧身,“就是顺从朝廷的旨意。”
我摊开双手:“我已经照办了啊!”
“那就没了。”黄东从身上解下一个小皮袋,仰头灌了一口,“我们会在雒阳停留几日,直到你乖乖去辽东就职。”
“黄叔说话真是无情啊。”我以单手支撑着下巴,“我爹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客死他乡?辽东如此苦寒之地,又有公孙度虎踞于三郡之中,他就不一点都不担心?!”
黄东和邓山四目对视,我似乎看出了一些无奈。
“主公好像变了……”邓山低声说道,仿佛还伴随着难以察觉的叹息。
“变了?”我放下手,伏在主案上,“邓叔指的是什么?”
“嗨,又没有其他人,你干嘛吞吞吐吐!”黄东将酒袋重新塞上,“老实讲,我也是这种感觉。自从当时从雒阳解救了朝廷和皇帝回到凉州后,主公就有些不对劲了!”
我心跳稍稍有些加快。
“主公彻底迷上了那个女人!”他直言不讳。
“你说的是……邹氏?”我的心跳又恢复了过来,“这个没什么奇怪的吧?当初老爹就是执意要纳了她。”
“主公把她立成正妻了。”邓山闷闷的说道。
我的心脏几乎从嗓子里跳出:“他……他……”我难以自制的咆哮起来,“狗日的他竟然连提也不曾对我提过!”
“长公子息怒。”庞德面无表情的劝我,“事情早已如此,你要当心身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扭头向右侧看去,“你知道么?”
马岱也是一脸惊讶,连忙摇头:“伯父根本没有说起过!”
“嗯,我想想……”黄东拍拍后脑勺,回忆着具体时间,“应该是在初平二年的九月,当时邹氏刚刚怀了孩子……”
我差点把下巴咂进案几里:“你说她怀了?!”
“这个你似乎早已经知道了吧?”他怪异的瞪了我一眼。
我抓着头皮想了想,似乎做朔方太守时,我率军南下遇到马腾,他确实提了一句……
“是个女儿。”邓山补充道。
“不过看主公的意思……大概还会再怀上吧。”黄东不无忧虑地摸着自己稀疏的胡须。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
马腾的第一任正妻早就死了,我娘也去世快八年了,春秋鼎盛的马腾再续一根弦并非不可理解。何况现在的他可以算得上名门高位,只有区区一个老婆甚至都不符合他的社会地位……
身为儿子,我本没有任何权力去阻止他,或者表达不满——因为大家都是男人,我的妻妾甚至远比父亲的多……
何况我还是庶子。
可是……为什么我会感到既不安又愤怒?
我感到小腹燃起了一团烈火,张牙舞爪地焚烧着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中却是冰寒彻骨,一道道真气在飕飕的乱蹿,所到之处冰封千里。
“大哥?!”小岱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却抬不起头来寻找声音的方向。
身子如有千钧之重,死死地伏在案几之上。
我感到有股暖洋洋的热流沿着喉咙向上攀爬。
嘴里似乎有一丝甜意,鼻腔一阵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