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也挺好的。”我打了个饱嗝,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商人虽富,却仍要对知识分子稍加礼遇,想一想……至少比富商横行跋扈、辱没斯文要和谐一些。
“什么?”端着茶点的陆仁一怔。
庞淯挥挥手:“没跟你说话,放下东西,下去站岗!”
“哦。”他应了一声,将托盘平平放在案几之上,却迟疑着不想离开。
“怎么?”我看了案上的茶点一眼,笑道,“想吃就拿去跟弟兄们分了吧。”
陆仁急忙摇头:“这一共才几块,哪够兄弟们塞牙缝的……”
“无礼!”庞淯端出架子来叱责道。
“属下该死!”他连连弯腰,“只是……下午……”他支支吾吾起来。
“有话就说。”我随手捻起了一块糕饼,朝他抛了过去。
陆仁忙不迭接住:“谢主公。”他如获至宝一般将糕饼捏在手心,“主公下午所说,‘二十税一,人头税一百钱’,不知是否会照此收取?”
我又扔了一块糕饼给庞淯:“当然。”
“那……我们辽西郡呢?”
我自己挑了块,一口咬下大半,一边咀嚼一边答道:“我已经派人传信给程昱,今年我管辖之下的四郡一属国,都按这个比例来征收税赋。”
陆仁喜道:“主公心念百姓疾苦,实乃我辽西万民之福。”
我努力将食物吞咽下去:“也不用太高兴,就今年这一次,等朝廷正式派了郡守之后,就由不得我了。”
陆仁忽然吞了口唾沫,声音之大,清晰可闻。
“主公……”他又吞了一口,“没考虑自立过吗?”
我差点将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
“大胆!”庞淯低吼了一声,直接抽出佩刀架在了陆仁的脖子上,“你这是大逆不道!”
“你怎么忽然这么想?”我放下只剩下一小半的糕饼,抬头看他。
陆仁吞完了唾沫,直着脖子道:“属下自从娘胎出来,就没感觉到大汉朝廷有什么好,年年兵灾人祸,处处横征暴敛;中原的朝廷只顾得上他们那几百里地,我们辽西地处偏远,他们何时管过问过?区区一个公孙度,竟然还形成了割据之势,逼得堂堂刺史赵谦仓惶退走,靠主公与卢植才将其平定。属下一门二十余口,已被公孙老贼屠戮殆尽,如今跟着主公报了家仇,再也身无牵挂。我陆仁身为男儿,也想成就一番功业,而这世上最大的功业,莫过于……改、朝、换、代。”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根,一个字一个字生生挤出来的。
我摇着头苦笑:“你说得容易。”
“公孙度都能以一郡坐拥幽州半州之地,主公英明勇武远超老贼,如何不行?”
我继续摇头:“我自十四岁跟随父亲起兵,一路杀韩遂、灭董党,保汉室不坠,又征战四方,讨剿贼寇,为的就是让天下重归安宁。如今西北已定,数年之内能保平安,辽东四郡一国,青壮伤亡数万,人口十余年不能恢复,你却让我再起战祸,与整个天下为敌……”我的口气越来越严厉,最后正色叱道,“辽东父老不会答应!”
他“噗通”一声跪在我的脚边:“属下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我叹了口气:“年轻人可以有雄心,但绝不能胡思乱想。”
他连连叩头,额头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子异,扶他起来。”
“主公,这……”庞淯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我摆手道:“今天这话,我就当没有听到,你也什么都没听到。”
庞淯立刻点头:“是。”
“陆仁,”我将小半块糕饼抛入口中,“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好,其他的事情,你不要想得太多。”
16 高句丽来犯
乔凯组建团队的速度很快,第二天一早,他便带领着基本齐备的员工们向我汇报工作。
我很严肃地给出了指导性的建议,以及鼓励性的意见,主要强调了三个方面:
一是西安平县官民之间还存在着明显的对立情绪,要努力化解,不能激化;
二是县内青壮流失严重,要鼓励生产,不能伤民;
三是此地临近高句丽,要加强警戒,不能松懈。
这“三要三不能”被乔凯抄录下来,,作为鞭策官吏们的名言警句,在县衙内外的醒目处悬挂起来。
我是不喜欢这种形式主义的作风,但他们新官上任,我不好去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只好肯定他们的工作,然后离开,继续东行。
最后一站是东南近三百里地的番汗县。紧赶慢赶,我们抵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番汗县长和手下们举着火把在城下列队欢迎。
“属下裴明,忝为番汗县长,恭迎府君大人。”县长小步跑来为我牵马,“府君大人一路行来,实在是辛苦了,县中略备薄酒,权当为府君洗尘。”
一听“酒”字,我胃里酸水就开始翻滚,嘴里也涌上来一股苦涩之感,当即婉言道:“本府连续几天都在马背上赶路,实在是有些疲乏,酒水嘛……”
他急忙点头:“属下明白、明白,府君随意就好。”
我跳下马背,拱手与他一礼:“那就多谢体谅了。”
“岂敢、岂敢。”他虚避了一下,笑呵呵还礼道。
奔波了整整一天,连我都觉得屁股隐隐做疼,于是我对裴明道:“之前几个县城,本府都只住了一晚,这番汗是最后一县,今日又已天黑,那我就多叨扰裴县长一日吧。”
裴明微微一怔,赔着笑应道:“是。”
比起西安平,番汗县城规模又小了三分,县衙是装不下我这百来号人马了。好在裴明早有准备,向县中一位姓周的大户借了一座院落,才勉强将我们安置下来。
周家的安排倒也周全,专门派来二十名仆从负责接待,又送来两名侍女专门伺候我的起居,这让我觉得似乎欠了他家一份情一样。不过这周家主人已经年近六旬,在辽东和辽西做过二十余年的基层官吏,现在归乡退休养老;而独子不过十三四岁,就算我想替他安排工作也有些不切实际。
于是,我没有对他许下任何好处,心安理得地接受周家所提供的服务。
晚宴之后,我将裴明一干闲人赶了出去,自己则在院子里悠闲地散步。
到底是官吏出身,好歹还有间不小的书房,书架上全是我看到题目就头疼的儒家经典,我翻了半天,连一本闲书都没有找到——比如我一直在潜心研究的孙子兵法。
眼见夜幕渐深,我打发走两名侍女,翻身上床,稍稍调息着真气运行了两周天,便早早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我似乎在和人正坐而谈:“先生,我……怎么……”不知为何,明明嘴唇一直在动,声音却时高时低、断断续续。
对面的人面容模糊,难以辨认,声音也是一样的模糊:“……大业……根基……如何?”
“……以为……最佳?”
对面的人露出了笑容:“河北之地。”这四个字清清楚楚传入我的耳中。
我略微沉默了片刻,又道:“如何……士兵?”
对方还在笑,声音愈发清楚:“既有河北,何愁士卒?”
我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而后道:“……马腾……?”
他敛起笑容:“这不是为人臣者能置喙的问题。”
“你又将……推给了我……说一说。”
对方摇头:“父子人伦之事,外人不便评说。”
我固执地说道:“你又不算不得外人。”
他叹了口气,微微低头:“主公早有计较,何必还要问我?”
我忽然从床上直起身子,一拳砸在被上,破口大骂道:“老子要是早有计较,哪里还会问你?!”
“主公!主公!”门外侍卫慌忙推门而入。
我摆手道:“我没事。”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番汗长裴明有急事禀报!”
“让他进来,”我解开被子,探脚下榻,“点蜡!”
-
烛光刚刚亮起,裴明便踏进了门槛。
我阻止了他行礼:“半夜来访,必然是有要事,直接说罢。”
“府君!属下刚刚接到讯息……”他喘了口气,接着道,“高句丽已经聚集了军队,马上就要开始今年的侵扰了!”
我的确吃了一惊:“高句丽?!你这消息从何而来?”我必须确认真假。
裴明拢手答道:“辽东与高句丽素有商贸,官府在商队中安插了不少耳目,这是快马传来的消息,属下不敢怠慢,这才打扰了府君。”
“何时会来?兵力多少?进攻何处?”我也不敢怠慢,急忙抛出了最关键的三个问题。
他哭丧着老脸回答:“已经开始整军,恐怕不出十日便会南下。具体兵马或有两万上下。至于进攻何处……属下无从得知,但往年遭受侵扰最多的……是西安平。”
“十日?”听到这个数字,我立刻安下心来:对于我来讲,十天,足够为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做好准备了。
我一边示意他放松坐下,一边招呼侍立一旁的陆仁倒水:“可有辽东和高句丽地图?”
“有、有。”裴明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从怀里揣出一卷羊皮,“请府君过目。”
我一把拉开地图,细细察看了起来——不过,对于地图的分辨率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果然,地图的确简略得很,除番汗这边还标注了几个村镇和亭驿的名称,其余各县也只是有个县名罢了,在辽东广阔的大地上显得空空荡荡。
“这是……国内城?”我指着番汗北面的三个大字,在空旷的地图上,这三个大字格外显眼。
“是,”裴明凑身上来,解释道,“这便是高句丽的国都。”
“国都?”我疑惑地指了指羊皮纸,“偌大的一个高句丽,记载在地图上的……难道只有一个国都?!”
他忍不住又擦起汗来:“惭愧、惭愧,属下只是区区番汗长,怎有权来绘制收藏高句丽地图……”
我沉吟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地图,尤其是境外势力的地图,按规矩……还算是机密文件啊,区区六百石的县长确实没权力去收藏。
“也罢,”我摇头,继续打量这张简易的地图,“国内城距离西安平有多远?”
“约四五百里地,到番汗也差不多。”
我目光向西移去:“到襄平呢?”
“稍远一些,约有六百里地。”
“之间地势山川如何?”
他抬头望着我:“略有山峦,但起伏不大,几乎全是平地。”
我点了点头,提出了最后的问题:“高句丽军队作战如何?骑兵是否很多?”
裴明忖度了半晌,才沉声答道:“这个……属下不好讲。”
我扬了扬眉:“怎么?”
“这几年,公孙度扩充军队,又对外示耀军威,高句丽尚年年侵扰边境,府君初来辽东,属下听闻……兵马不过两万,又要分兵驻守四郡,恐怕……”他微微一顿,接着道,“高句丽便更无忌惮了。”
我再次点头:“你先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
第二日,天色甫明,我便派出两支小队,快马奔向两个西北和东南方向。
其一,令程昱及褚燕所部留守襄平,整顿政务,其余部队倾巢出动。
其二,令公孙瓒留守朝鲜,公孙续与拓拔野率军随我北上。
会师地点,便在国内城下!
17 亲征
“府君三思!”裴明率番汗县吏在院外跪了一地,个个惶惶不安,“那高句丽乃荒蛮凶险之地,万不可仓促起兵啊!”
我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也不由得吓了一跳,急忙将裴明扶起:“裴县长快快起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般、这般举动,实在令我惶恐。”
裴明直起身子,昂首道:“高句丽此国,几乎年年侵犯辽东,虽然常常声势浩大,但……请恕属下直言,每次侵扰,也无非是虏获千百余人而已。府君仓促起兵,最多打退这一次,损兵折将却要大大超过往年,不如守御城池以减少损失!”
我收回了双手,缓缓说道:“公孙度不怕它,我马超岂会缩头待戮?”
“这并非一时意气之争呀!”他快声道,“公孙度在时,就算拥军十万,也没想过率兵直入高句丽国境。高句丽立国已久,虽然国君新丧,但想要一举将其击溃……又谈何容易啊!”
“国君新丧?”我心头一动,又摇了摇头。
——这个消息对我并无帮助:一来我初任辽东,并无机会安排人手;二来……高句丽与我大汉言语不通,我方很难煽动反对派掀起大乱子。
“除非府君打算彻底根除句丽一国,不然不宜轻易发兵啊。”裴明身后的老县丞颤巍巍地劝道。
“彻底根除?”裴明怒瞪了这位老头子一眼,叱道,“两万兵马便妄想灭国?!”话音刚落,他立刻又道,“属下无礼!但若想灭除句丽,必然要广征青壮,筹集粮草,操练之后再做打算。府君前脚刚刚平定公孙度父子,军士们尚无休整时间,便以疲敝之师远征境外,属下纵然不通兵事,也知道此次凶多吉少啊!”
平心而论,这两人的话都是持重之言,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恐怕都会这样考虑。
可惜……我有些不正常。
轻松平定辽东的我对他们的劝进嗤之以鼻:“我并未狂妄到认为区区两万人就能灭掉句丽一国,但是……我要打破句丽人的狗胆,让他们三五年内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裴明紧紧拢着双手,弯腰平举着继续劝诫,“还请府君三思!”
我伸出右手,轻轻将他一托:“我已经三思了一个晚上,你们无须再劝。”
他重重叹了口气,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
-
初平四年秋,九月二十一日,拓拔野与公孙续率领五千轻骑抵达番汗。
九月二十三日,五千余人即将踏上了北征的道路。
说起来……我可是持节的征北将军呵!
“区区高句丽,主公不去打他,他反而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打我们的主意!”拓拔野犹自忿忿不平。
“将军亲自率军征讨,必然势如破竹,高句丽如何能挡?”代替父亲统军出征的公孙续没有显示出太多的不安,毕竟他也跟随着我经历了两次大战。
“主公……小的有些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