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废寝忘食地学习,白日里我会以需要清静为由把菱香打发出去,自己在屋里临摹墨兰的字、画,晚上我更是挑灯夜读,恨不得把自己溺毙在这些古文典籍中,这种发奋图强的劲头远远超过我上学的任何时候,就连高考我也不曾如此拼命过。
当然我的行为瞒不过菱香的眼睛,我不由自主积极地打理自己的生活,主动按照自己的喜好收拾房间,很多事情我无意识就自己完成,菱香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些变化向我提出疑问,只是默默听从我的吩咐,她唯一主动提醒我的就是要我注意休息,不要劳累。
快到子时了,我还是俯首书案前认真研读《孟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识读繁体字的水平渐长,我开始有了自信。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竟然还得意地学着古人的样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大声念书,过一会儿想想忍不住笑出声来,干嘛要学古人呢?我现在就是古人呀!
“墨兰!”阿玛一边敲门一边唤我,我赶紧放下书,冲过去给阿玛开门。
阿玛进屋后先是看看我,接着又打量半天书桌上的书,这才缓缓坐下。“阿玛就没见过哪家的姑娘像你这般爱读书,又不是要你去考状元,你这么用功做什么?你大哥要是如你这般,我也就安心了,该读的不读,你反倒把他那份一块儿都读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阿玛,我不读书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我的身体没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好着呢。”
阿玛笑了,“你呀,随你喜欢,阿玛都依你。可你终究是女孩家,日后总要嫁人随夫随子。选一个擅长骑射的勇士做你的夫婿倒也不难,可要从我们满人子弟中选一个能文擅武的夫婿还真是不易。”
嫁人,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是才十五岁吗?正是莘莘学子求知识的年龄,怎么就要嫁人呢?又犯糊涂了,不是吗?这不是现代,在这儿估计十八九岁就被称作剩女了。
或许是我一愣一愣的表情,阿玛眼中顿时多出不舍,“阿玛就你一个女儿,把你交给谁阿玛都不放心,可又不能留你在身边一辈子。孩子呀,你愈发出落得与你额娘一般,可惜你额娘早去,阿玛也不能像你额娘那样仔细照顾你,让你受委屈了。”
一提到额娘,阿玛脸色明显变得晦暗。这些日子透过我的细心观察,阿玛对大娘彬彬有礼,也不知古时候的夫妻是不是很低调,总之我看不到他们之间的亲昵。阿玛对费扬古疼爱备至,不过在学业、骑射上却是一丝不苟地严格。阿玛对我嘘寒问暖,也不怎么约束我,是不是以前的墨兰很懂事,他很放心?阿玛对洛舒大哥却严肃冷淡,言语上也是数落居多。
“阿玛,是不是想念额娘了?舍不得额娘吧?”我是不是问得太直接,这次换做阿玛愣住,随后五味杂陈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最后仿佛是鼓足勇气一般在我真诚的注视下,他坦承道:“你额娘是个非常好的女人,阿玛确实想念她。她品性温婉,心胸坦荡,出生书香门第,所以读过很多书,也很有见识。我年纪轻轻便随军征战,从关外一路杀到关内,从塞北杀到南方,直到顺治八年被授予前锋统领,才回到京城,只可惜你额娘早已撒手而去。四年前我随郑亲王进湖南、广西征永历政权,你额娘病重直至过世,我也没能见上一面,真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眼泪不知不觉从我眼眶滑落,阿玛的眼角也是泪花频频闪动,父女俩默默相视,“阿玛,你要保重身体,你还有我和费扬古,我们陪着你,好好孝敬你。”
阿玛略带嘶哑的声音连连说“好”,嘴角含着苦涩的笑意。
忽地脑海中闪出我一直存有的疑问,我小心翼翼试探道,“阿玛,你刚才说满人子弟能文擅武的不多,像女儿这样学习汉书的满人小姐是不是很少?”
我的小心显得多余,阿玛坦然一笑,“可不是吗?岂止是很少,简直是屈指可数。虽说我大清入关十年了,可八旗子弟还是沿袭自己的传统,大家对汉人自然是不屑,更别说学习汉字读汉书了。”
我满脸疑惑地看着阿玛,只听他接着说道:“可也有部分满人渐渐接受了汉俗,还越来越青睐汉人的文化传统,那些守旧的满人就称呼这些人为‘新派’,阿玛也算是个新派人吧,虽不迷恋但也不排斥。要说这新派里,最尊贵的那就属皇上,自皇上亲政以来,苦读汉人的名家典籍,诗词、歌赋、绘画、书法等等悉皆涉猎,勤学不止。还有承泽亲王硕塞、安郡王岳乐也都喜爱汉人的诗画,都是难得的文武全才。”
我聚精会神听着,难得阿玛有此雅兴侃侃而谈,正好抓紧时机普及我匮乏的知识面。
“阿玛说远了,其实还是因为你额娘,她的满腹诗书使得她的言谈举止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每当她引经据典谈论很多事情时,总会让我既觉惊讶又感惊喜。征战南方多年,对汉人的东西也颇有体悟,所以在你小小年纪时你额娘便教你读书认字,阿玛非但不反对甚至很愿意。两年前阿玛回京任职,给你和费扬古请了汉人先生,非议在所难免,可一听到苏先生称赞你们姐弟,阿玛心满意足。”
“墨兰,自你额娘去世后,你便悉心照顾弟弟,即便是两年前落水失语,还是一如既往,阿玛谢谢你,你额娘在天之灵一定也倍感欣慰。阿玛一定好好为你物色,不能让你受委屈。”
“阿玛这般心疼孩儿,这是孩儿莫大的福气。至于物色······女儿还想陪在阿玛身边,况且也舍不得弟弟!”此刻内心真是觉得何其幸运,我竟然拥有这么好的父亲,甭管在这能呆上多长时间,总之好好珍惜这份难能可贵的父爱铁定没错。
“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阿玛回屋了!”说完阿玛站起身走出门去。
不知为何,我竟然也跟着出去随在他身边,坚持送他回屋。我一度想要冲动地挽住他的胳膊撒撒娇,可还是没敢。进屋前阿玛又叮嘱我注意身体,我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偌大的宅子夜深时分格外寂静,我随意走着来到大门跟前。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出过门呢?吃穿用度大娘充足供应,唯一不许的就是迈出大门。守门的下人果然很警醒,很快就出现,看到我时,大吃一惊。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了沉重的敲门声。
“公子回来了,老奴去开门。”说罢赶紧过去打开大门。
洛舒进来看见我顿时就怔住了,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下人退去后,我镇定自如地问道:“大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很快整理了自己的呆样,“我一向如此,不是吗?反倒是你,这种时候跑到这儿做什么?”
典型的纨绔子弟,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我打算离家出走,没想到被你逮了个正着。”
果然我的小玩笑吓住了他,他慌乱地压低嗓音吼道:“你疯了吗?”接着他看看四周,催促道:“回屋去,离家出走,你是不是脑子摔坏了?”
我终于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大哥,我说笑呢?我能去哪儿,人生地不熟,出门我就能迷路,看把你急得。”
洛舒松了一口气,笑了笑,“人生地不熟?迷路?看你说的,无非是怕你出门再伤了自己,额娘没办法向阿玛交待。”
可是很快他就一本正经地盯着我,“你是墨兰吗?竟然还会与我说笑,莫非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没注意到?”
这次换我发慌了,“我只是读书累了,出来走走。我这就回房,大哥也早些歇息吧!”
“读书?读到现在?连我那一份儿也读了吧,阿玛又该数落我了。”怎么听起来语气酸酸的,很快他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墨兰,你这么喜欢读汉人的书,难怪他?难怪你?”
怎么回事,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支支吾吾的。这反倒勾起我的兴趣,耐心地等着他给我一句完整的表述。
“看我又提这些做什么?原先以为没什么,后来觉得不对劲,过年时问你,你紧蹙双眉,面露怒色,只得作罢。自你受伤后,他向我打听过几次,我不由又生出疑惑,莫非······”
他是在和我说话吗?应该是自言自语吧?我完全听不懂,一头雾水。
算了,既然他说不清楚,我还是回屋吧,“大哥,我回去了!”
转身才走出几步,他叫住我,大步来到跟前问道:“墨兰,大哥就问你一句,那日出城去西山,是约了他吗?”
一记闷雷击在我身上,傻了。洛舒紧紧注视着我,生怕会遗漏任何一丝线索。怎么可能,我茫然不解地直摇头。
“别紧张,我绝无恶意,我也是为你好。你摇头,表示只是自己出去走走,对吧?太好了,是我多想。他是什么身份,你我都很清楚,不可以。行了,你也没那个心,好极了。我回屋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他算是放下心高枕无忧了,而我除了莫名其妙还是莫名其妙,赶紧回屋去,半夜三更的,我瞎转悠什么,这下可好,天上掉下个“他”把我砸成傻瓜了吧!
☆、第四章 据理力争
转眼大地披上嫩绿的新装,呼吸着粉绿的空气我的心也变得绿意盎然。脚踩“花盆底”般的旗鞋,我也能够勉强在庭院里“婀娜多姿”地信然漫步,连蒙带骗也让菱香教会了我如何屈膝请安。
这日,苏先生刚离去后,费扬古就急匆匆把我拽到大厅说是要请教于我。
说真的以我现在的水平,换我请教费扬古都不足为奇,所以面对这位聪明伶俐的小弟弟时,我内心居然颇有些忐忑。
这些日子费扬古正在熟读《孟子》,他拿起书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行问我,“姐姐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轻声一字一句念完,还好,不难理解,“国家的君王崇尚仁德,那么在这世上就不会有敌人!”
“不对,都说我大清是马上得天下,八旗铁骑所向披靡,杀光了敌人便没有敌人,仁德是什么?妇人之仁吗?”
费扬古的反驳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年纪怎么就呈现出一种好战的暴戾之气,这可不妥,我要好好纠正他才行,“仁德不是妇人之仁,君王拥有仁爱之心,胜过千军万马,无需刀光剑影,就可收复人心,平定天下。”
费扬古显然不服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喃喃道:“姐姐不来听苏先生讲课,可说的却是和先生相差无几,‘天子不仁,不保四海’,对不对?那我勤学骑射又是为何?”
不由我感叹万分,费扬古虽是孩子,可“巴图鲁”的勇士情节应该打小就印在了他的心上,没曾想小孩童一个却志向高远,看样子成为阿玛那样威风凛凛的武将就是他的崇高理想。我走到他跟前,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刚想安慰他两句,身后不远处就传来管家的声音,“启禀小姐和小公子,安郡王来了。”
费扬古即刻站起,我俩同时回身,只见安郡王一袭冰蓝长袍,温润的双眸如同平静的湖面,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次我谨记教训,规规矩矩给安郡王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他倒也不客气,径直坐到大厅正中的上座,“起来吧!本王有事与你们阿玛商议,是我提早来了,正好你们俩在这儿,和你们说说话。”
大娘和大哥不在家,我就是家里的老大,吩咐管家准备茶点后,我站于一旁,内心生出紧张,可还是佯装一副从容的样子。
郡王招手让费扬古到他身边,漫不经心地询问我们刚才在讨论什么,他在屋外听着似乎还有些争执。费扬古倒也不害怕他,举止上恪守礼节,可言语上早已绘声绘色重复了我们刚才的对话。
“王爷,姐姐说的对吗?仁德竟然比八旗铁骑还厉害?”
郡王的不动声色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然的气氛,以他的身份会不会侃侃而谈给我们姐弟俩好好上一课呢?
“你们姐弟俩一个是女流之辈,一个年龄尚小,怎么讨论起这种问题?身为满人,精于骑射理所当然,费扬古,你千万不可懈怠,一定要学好。墨兰姑娘似乎读了一些书,然多专注女红更合适,日后终归要嫁为人妇,关心这些做什么?”
晕,还以为能听到什么金玉良言,让我好好感悟感悟,谁曾想人家竟然不屑与我这样的女流之辈交谈,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屑呢?
费扬古恭恭敬敬地垂首应声,郡王满意地看着弟弟,眉眼、嘴角的上扬发散出亲切的味道,刚才的肃然被中和了。我默不作声,心里很不服气地看着郡王,他的目光转向我这边时,四目相对,他眼中流淌的依旧是风平浪静,而我内心的不忿恐怕是克制不住已经倾泻而出。
“墨兰姑娘似乎有话要说,不然不吐不快呀!”
怎么会没有话呢?都窜到了嘴边不知当讲不当讲,万一冒犯了他那高高在上的皇家尊严,不知会不会又要让我跪下呢?
“本王不会与你计较,说吧!”
定下神,心一横,我便豁出去了,“王爷以为墨兰不过是一介女流,只需做好女红安分守己即可。要知道,皇上的臣民不只是冲锋陷阵、攻城掠地的八旗铁骑,也不只是献计献策的文臣,更多的却是辛勤劳作的普通百姓,然所有这些人的身后都站着女人,同样也是皇上的子民。虽只是埋守家中、打理家事,可皇上如何施政同样影响女人的生活。皇上崇尚武力,女人的阿玛、夫君、兄弟、儿子就是战场上拼杀的血肉之躯,大小不断的战事让女人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皇上施行仁政,百姓臣服,务本务时,战事消停,亲人团聚,共享天伦,如此女人才谈得上相夫教子,女红也才得以所用。”
肃穆的气氛再次杀回厅堂,费扬古小嘴微张吃惊地看着我,郡王星目中闪出一些我看不懂的光亮,可他的脸色较之刚才却变得愈发凝重。
“没有我八旗铁骑的勇猛拼杀,何来大清今日的辉煌基业,想要成就伟业,不动一兵一卒如何做到?杀人流血在所难免,男人在前英勇奋战,身后的女人才会有一栖庇护之地,小丫头,你懂什么?”
郡王的驳斥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没有八旗军的强悍奋战,大清也不可能定鼎中原,阿玛的赫赫战功无不是从血流长河中拼出来的,可是那晚阿玛因为征战在外连额娘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痛苦,始终印在我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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