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屈尊哄人的办法神速奏效,特别是那化作扫帚在地上扫荡的眼色、表情,逗得我心欢面笑,有来有往也奉承他两句,“妾妃只配半斤,还是八两技高一筹。”
他靠向椅背,全身放松,专注地看着我,听我有模有样评价他的雪松,“雪松主干挺拔茁立,斗志昂扬,即便霜雪压迫,依然傲立不垮。下部的枝干自近地面处平铺,层层舒展而上,却又逐层减少覆面,依附塔尖而起······”
我快速收住口,面色有些吃紧,脑海中大概勾勒出他的想法,却不可贸然评论。他脸容一沉,夺过我手里的剪纸,转眼间剪刀所到之处纸屑飞落,眼看着就要修剪完毕,他忽又放下剪刀,定睛注视手里的雪松,眨眼功夫,他却把雪松揉成一团,顺手就往我额头扔过来,纸团轻轻敲打我的额头,弹落,滚到地上。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尤其他眼眸中立时凝结的瞋色,一下子就把我打成呆头呆脑。倏地,他的眉目又完全舒展,笑逐颜开。
懵然的我被他抱入怀中,他凑到我耳旁吐出连连笑语,“太好了,总算被朕打傻了。朕剪的雪松乱七八糟,你怎么就顺藤摸瓜、心神领会了呢?”
我虽明白他目前最焦虑的事情莫过于如何处置叛乱宗亲,但具体想法又岂是我能明了,不过是他剪出的雪松暴露出他的忧心。
既是塔状的雪松,自然是以粗壮的主干为中心,枝叶覆盖面层层递减簇拥主干,支持冠顶直冲云天。
但距离繁茂冠顶最近的这一层,旺盛的延展势头盖过下层不说,更是围住冠顶,大有覆盖主体之架势。谁为冠顶?谁为紧靠冠顶的这一层?不言而喻。手握兵权,还能参政议政,如此过于枝繁叶茂、枝强主弱的一层,怎会不迫人提心吊胆?
“妾妃不过呆头鹅一只,什么也不懂,皇上说笑了。”
虽真心相待,可他是皇上,有些话不能名言,更何况隔墙有耳总是防不甚防。有些事十分明白,却需两分凭空消失,三分难得糊涂,余下五分闪烁其词。
“呆头鹅?拨清波的鹅?还是搅浑水的鹅?”逗弄的反问声中,他忽地想起什么,不由欢笑起来。
爱好书法、尊崇王羲之的他对于自己偶像的一些逸闻趣事也颇为津津乐道,原来王羲之非常爱鹅,常言鹅走路不急不徐,游泳悠闲自在,由此还领悟到书法运笔的奥妙以及书法执笔、运笔的道理。
“王羲之爱鹅,朕也爱,朕的这只呆头鹅花容娴雅不说,还会剪窗花,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说着说着实在忍不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我本是自谦、谨慎,他反而借机耻笑,气得我捏紧拳头,他不是皇上该有多好,他不穿那身龙袍该有多好,否则我铁定会不顾一切花拳绣腿撂倒他,出口气。
他笑呵呵把我的双手握住,舒展开翻来覆去细看,然后把剪刀和纸张塞到我手里,“爱妃有一双巧慧的柔荑之手,朕要你好好给朕剪一棵朕想要的雪松。”
铺开白纸,握笔在手,“王羲之以为,执笔时食指要像鹅头那样昂扬微曲,运笔时则要像鹅掌拨水,方能使精神贯注于笔端。”话说着,他便开始聚精会神写起来,我也赶紧开剪。
待我把完成的剪纸呈递过去,他欣然开怀,“剪得很好,正合朕的心意,瞧瞧朕给你的剪纸配上了什么字?”
“根深叶茂,强主扶枝,本枝百世。”雄浑的十二字足显他的执政理念,这又岂是我的剪纸所能表达。
“皇上,立身高一步而立,定能超达。”
他凝视着我,喃喃有言,“你倒是相信朕,可朕觉得难呀,心里难受,手脚难为。”
蜷进他的怀里,轻声续上后面一句,“皇上,处世退一步而处,就能安乐。”
***
第二日,皇上谕吏部,国家为酬有功之臣,赐爵进位,存有世袭之典,巨赏厚恩延续,企盼世代忠勤,故承袭世官,必为亲子孙,或亲兄弟,方无冒滥之弊。今多有宗派疏远、及系同族同姓者,即得承袭,殊违典制,著议政王、贝勒、大臣会同详议定例具奏。
至于承袭父辈爵位的三位亲王:常阿岱、齐克新以及尼思哈,继续圈禁宗人府,而皇上却下令议政王、六部尚书、侍郎等大臣们共议三位亲王的父王:巽王满达海、端重王博洛以及敬谨王尼堪之罪,罪名就是三王在睿王多尔衮在世时,谄媚睿王对抗皇上,而睿王死后,却又私下分取睿王的人口财货诸物。另外三王理政时期,悉知罪臣谭泰(睿王摄政时,深受重视,官至吏部满族尚书,顺治八年,被皇上诛杀)恶行,却不行举发。
很快,议政王、大臣们对三位已故亲王列出三大罪状:一、有负先帝厚恩,谄附抗主逆行之睿王;二、睿王死,饰为素有嫌怨,分取其人口财货诸物;三、身为宗潢昆弟,亲王之贵,不思剪除逆党之谭泰,反谄事之。结论:应将此三王之子所袭亲王爵俱行削除,降为庶人。巽王所袭亲王,原系伊父王爵,应令多罗康郡王杰书(巽亲王满达海为杰书伯父,常阿岱为杰书堂兄)承袭。其所属人员,应候皇上于本旗内裁拨。其奴仆庄园,量给其子,余俱入官。其分取睿王家人牲畜财货诸物及投充汉人,俱籍入官。
皇上并未立时批复,只是命岳乐把议政王、大臣们的结论传给三位被圈禁的亲王。
至于吞齐喀,皇上毫不犹豫命人给宗人府送去赐死吞齐喀的密旨,但仍保留他的宗亲身份,吞齐喀心满意足跪地接旨,感谢皇上对他的成全。
赐死吞齐喀的头天晚上,似是对我倾述,又似是自言自语,“与其让他在荒原怀着仇恨活着,不如让他怀着感激之情就此而去,原来杀人也是一种宽容,皇额娘见地深刻,朕自叹弗如。”
☆、第三十五章 飘茵落溷
虽对背叛自己的宗亲义愤填膺,可皇上对参与兵谏的八旗将士却格外开恩,不用太后叮咛,皇上早早就下令对他们的惩处无关人命,圈数撤职降位、离京驻外、罚银减地的范围,而忠心耿耿且表现出色的将士皆论功获赏,故八旗军心安稳,没有出现大乱子。
钮氏依凡家中效力有功的亲人都得到了升职和嘉奖,成为了镶白旗的新势力,而她腹中胎儿也日日健硕成长,顶起了依凡的肚皮,喜上添喜的欢乐毫不掩饰洋溢在她脸上,不知道羡煞后宫多少人。
当最后一阵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枯黄的梨叶,寒冬前来接替,随着今宵寒较昨宵多,屋里的炭火也是今夜暖过昨夜去。
玥柔又开始嘻嘻哈哈缠着我的时候,仿若明媚的阳光悄然潜回为我添足温暖,不过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欣瑶,若不是她一直开导玥柔,仅凭我的好言甜语,远远不够。
晗冬常来承乾宫走动与我闲聊,不足为奇,只是今日选在夜幕挂起时分,倒叫人有些不解,入冬后天气寒冷,谁不是躲在屋里靠着炉火取暖。更让人生出疑惑的是,并非逢年过节,她却盛装修容,与她平日里过来的素颜淡服相差甚远。
欣瑶、玥柔与她问安后,本想告退回屋,她却主动留住她们,说是要送她们礼物。两孩子听后欢喜马上流露,玥柔迫不及待的神情更是惹笑晗冬,平时在孩子跟前略显木讷的她反倒卖起关子,故意逗趣玥柔一阵,方现出礼物。
晗冬拿出两块丝质手帕,把绣有五彩蝴蝶、娇红玫瑰的手帕递给玥柔,玥柔看后,兴高采烈忙不迭询问晗冬,“富察娘娘如何得知我最喜爱玫瑰花?还有这翩翩飞舞的蝴蝶怎么还闪着金光?”
晗冬轻柔地拍拍玥柔的俏脸蛋,反问玥柔是否喜欢,玥柔连连点头,晗冬冁然而笑,“谁让玥柔格格长得像红玫瑰一般娇艳动人,格格金枝玉叶,蝴蝶自然也要张开金翅才能彰显格格的身份呀!”
玥柔笑哈哈全盘接收晗冬的夸奖,但机灵的她显然不信晗冬的说法,“富察娘娘若是这般厉害,那送与欣瑶姐姐的必定也是姐姐喜爱的花卉,如若不是,娘娘便是花言巧语糊弄我。”
晗冬脸上的笑意更深,今晚的她也不知是被玥柔感染,还是心里装着好事,不仅爱笑,而且笑得很舒心。
自信满满把手帕递给欣瑶,未料中途被玥柔夺去,就听得玥柔哇哇大叫,“娘娘果真厉害,这可不就是姐姐最爱的红梅吗?还有一对喜鹊,不就是大人们常念叨的鹊登梅枝报喜——喜上眉梢嘛!”
欣瑶拿过手帕仔细端详,喜眉笑眼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深得她心。难怪女儿们喜爱,晗冬绣得精致不说,光是蝴蝶双翅、梅花花蕊上闪亮的金色就知道她仔细地加入了金线,这份用心实在难得,她的这份礼物独一无二。
孩子们退下后,晗冬还在为她们的一再言谢满含笑意,我则一直心存诧异脸陪微笑看着她。
“皇贵妃,本想也给你送点什么,可如今的我怕是拿不出入你眼、符合你身份的礼物,还好从菱香那儿打听到孩子们喜欢的花卉,菱香说你十分疼爱她们,只要她们高兴,你自然欢喜,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我这份用心没白费。”
其实我倒是觉得遗憾,她若是愿意给我绣上一块,我说不准比孩子们还高兴。
“皇贵妃,吞齐喀姐夫亡后第二日,堂姐也自尽殉夫,想着两人在地下也可相依相伴,不免让人羡慕。”晗冬说这番话时,满脸钦羡,竟不见任何伤心在她眼中悲凄。
晗冬的家人皆无性命之忧,但处罚不可避免,而家族权势步向衰弱已是不争的事实。
“风水轮流转,此话不假,如今得到了应验。可一想到依凡,我还是会忍不住嫉妒,”自嘲轻笑,“不过我亦如何,她亦能走得多远,谁能预知?”
随性在她的笑容中蜿蜒,可她的话堪值玩味。
“皇贵妃,你要多保重,人们常言好人有好报,这话也对也不对?你宽容大度,可还不是受尽伤害,不过,你也别太难受,我做过坏事,那种滋味我知道,时时刻刻疑神疑鬼、提心吊胆,想想被揭发出来也不是坏事,至少我得到了解脱。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仍旧过着心惊胆颤的日子,即便不为人知,可那种罪恶感不会随着时光远去而消失,永远都会折磨着她不得安宁,所以说做坏事不过是逞一时之快,得到的却是一世之苦。”
我的内心确实伤痕累累,可是,“晗冬,我不去计较,不代表我已能坦然面对。我从额娘身上学到,越是在意自己所爱的人,就越要对别人宽容。人心都是肉长的,本应都是良善之辈,一辈子泯灭良知地活着,怕是不易。你说得对,那些做坏事的人,心灵被黑暗永远缧绁,何尝不是自己对自己的伤害。”
她向我敞开最坦然的笑容,“皇贵妃,该是防人的时候也要防,就当是保护自己,护不了自己何谈护着他人。今晚,我也不避讳给你透几句真心话,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她叹息一声,“后宫女人们的心里满载的怨恨足足可以把紫禁城埋个无数回,明着是嫉妒得宠的人,生子的人,暗里大家真正恨的是给宠的人。可恨归恨,那是女人们的天,也是女人们家里荣华富贵的指望,再恨也藏在心里,装着媚、堆着美,绞尽脑汁为自己搏一把,也为家里人争一争,既然被选进宫,就由不得自己。”
此言吐自肺腑不假,可我这脸色却是不自然。
“生了皇子就好吗?藏掖着盼头默默熬着,谁能爬上太后的位置,好日子就来了,可就怕熬不住呀。大家都说康妃命好,得了个命硬的三阿哥,可惜,她也只能眼巴巴盼着节庆日才能和儿子说上话。平日里实在想儿子,便是要花银子,贿赂上头,才能嘱咐下头把三阿哥带到可以说话的地方,再打点下头,才能凑到跟前和儿子说几句贴心话。”
她口气变得生硬,“我最恨那可恶的阉狗,嘴里自称奴才,可那贪婪的眼睛就能把我剥一层皮,等他露出尖牙,那便是填不完的无底洞。女人进宫,不就是侍寝,不就是给皇上生儿育女吗?见一次皇上本就不易,可偏偏还要横出这一帮子狗奴才欺负你,点头哈腰喊你主子,可那狗爪子就忙着往你身上抓来,应他一回,从此就是没完没了,断他一回,便是把你撕个稀烂,也不会当你是皇上的女人。”
转而重叹,“在这宫里,没银子可活不下去。想那吴良辅,仗着皇上的偏爱,吃了女主子们的多少银子,皇上还口口声声不准太监收受贿银,他到底知不知道,吴良辅都干了些什么,或许如我所想,在皇上眼里,我们比不上吴良辅。”
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逐出了我的惊讶,起身往外信步而去,站到月台前,盯住那冷冽气息中静立的梨树。“听菱香说,皇贵妃最爱春天的梨花,洁白如雪,可惜我却是见不着了。”
回过身,柔娥之态,“皇贵妃,帝心难测,我不敢妄自定论,皇上对你的好能维续多久?真心希望长情相待,好歹也如这梨花树一般,虽花开花谢,但年年春来,雪花依旧。太后对你的好能持续多久?静妃是她的亲侄女,可如今静妃除了那冷冰冰的空壳子,还有什么?无数个春天来临,也发不出一片嫩叶。”
眼眸中泪花泛起,“然天就是天,覆盖四面八方,岂能独爱一方净土?皇上对你的情,大家都嗤之以鼻,大家都等着你变成凉秋萎落的枯叶,化作红颜焦土。听我一句,皇贵妃还是要提早打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否则风云变幻,翻脸变天,你又该何去何从?”
拿出手帕轻轻拭去滑落的滚烫泪珠,恭恭敬敬朝我行礼,回身从容地离开了承乾宫。
第二天储秀宫传来消息,富察氏晗冬吞金自尽,细细回想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她怕是把深宫的日子看到了绝处,索性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我只觉一阵又一阵难受撕扯着我的心肺,好多个夜晚都在感伤嗟吁:
怡红快绿莺啼柳,妙龄勤搔首。
同枝并蒂镀温柔,只为争头筹。
忽如一夜凄风雨,花落偃无休。
幌坠茵席扶闲悠,溷篱锁深愁。
***
皇上过来承乾宫,吴良辅随侍,可当我看到跟在他们身后的小碌子,意外跃出。站于皇上与我跟前回话的小碌子虽强装镇定,可还是压制不住眼中来回遨游的欢快,得意时不时就滑出。
皇上微笑投来,我意态闲淡,同时眼角余光趁机溜向站于皇上身侧的吴良辅,非常温顺。
大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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