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见我担心的样子,就说外公病的不重,只是喝酒时被呛了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大事的。可我的心中却十分纳闷:如果说病的不重,那为什么我母亲要千里迢迢地跑去看他呢?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始终没法入睡,于是第二天下午,我也匆匆登上了去河南的列车。
等我回到老家,果然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外公不仅病得很重,而且已经有亲戚为他做寿衣了。外公的病起源于一九九一年的春节,当时大姨家的几个女婿向外公轮番敬酒,外公挺高兴,结果乐极生悲,给呛了一下。当时也没太在意,可不久外公就开始咳嗽,再过一段时间一吃饭就剧烈咳嗽,还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只靠打点滴维持生命。后来到医院一查,是控制气管与食道的那块脆骨裂了。人家医院一看外公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就说这病要治好很困难,还是回家等百年算了。河南滑县有一条陋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拉回去安葬,否则认为不吉利。大姨害怕外公百年之后不能回去跟外婆合葬,就把外公送回了老家。当我回到老家时,因为长期无法进食外公极度营养不良,已经不能起床,大家都认为外公已经没指望了。
可是,我却有很深厚的信念,坚信外公的病并非疑难杂症,而是一个意外伤害而已,只要营养跟得上肯定能慢慢养好。为了哄外公开心,我每天给外公讲故事,讲《三国演义》、讲笑话,鼓励外公坚持下去,等到养好了病以后再到我家住。外公当时已经不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想活下来,到我们家去。外公当时大小便失禁,我就不停地用纸给他擦拭,再用热毛巾擦干净。在我的二十多天持续不懈的努力下,外公的病有了好转,能够开口说话了,也能够吃一些食物了,甚至在我的搀扶下能到院子里活动活动了。亲戚们都说,是我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连寿衣也不做了。我自然是欢欣鼓舞,就央求着母亲把外公送到郑州的大医院里治病。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八章 躁动关头(1988~1991) 十五、郑八的晚年
在服侍外公期间,有一天下午,我在舅舅家门口和亲戚们闲聊。这时,门前来了一个叫花子,下肢瘫痪、衣衫褴褛、虱子顺着头爬,每只手分别扶着个小凳子,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到我家门口,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乞求着什么。我刚准备回家拿点吃的给他,却见亲戚们收敛起笑容,恶狠狠地赶他走开,他就默默地爬走了。我连忙问亲戚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亲戚们说,他就是那个郑八呀!
原来此人竟然是当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抗美援朝英雄,村治保主任郑八!我顿时惊讶极了,又问亲戚们,怎么他会落到这步田地呢?一个亲戚告诉我:郑八当年没有娶到我大姨,但人家手里有权,就又找了个老婆,非常漂亮。大跃进饿死人时,郑八家还吃饺子。郑八的老婆为郑八生了一女二子,可那女人一是懒,二是有痨病,家里总是一贫如洗,而且那个女人七十年代就病死了。郑八鳏居了几年,没人敢再介绍对象给他,闷得慌,就在打起了他时年十六岁的女儿的主意,想强奸她。也不知道得手了没有,反正他女儿那天从他家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躲到邻居家,不久就自己找个婆家远嫁了,再也没有回过村子里。
郑八到了文革期间,在村子里如同太上皇一样作威作福,听说哪家成分不好的有好衣服就去抢;有肉,就去哪家去夺。听亲戚们说,那一阵子郑八家里吃饺子,饺子馅里面都不搀青菜,全部是肉丸子,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令人难于理解的。文革初期,郑八带着几个孩子到我们家造反,抢走了我们家的被子。文革结束后,政府勒令他把被子还给我们家。外婆嫌这家人恶心,不要了。郑八这个人,一直到死都怀念着文化大革命。
文革结束以后,郑八的职务被免去了,沦为一个普通人。由于郑八当权时作恶多端,没有任何人愿意同情、接近他,生活日益艰难。郑八本来身体就有伤,一颗子弹至今没有取出来,年老时旧伤复发,下肢瘫痪了。也许是秉承了郑八的德行,他的两个儿子都非常不孝顺,经常不给郑八吃饭。有一次,郑八乘儿子外出,爬到鸡窝偷了一个鸡蛋,自己没法站起来在锅里煎鸡蛋吃,就趴在地上用一个铲子盛着鸡蛋在火上烤熟。刚准备吃他儿子就回来了,一把把那鸡蛋抢了去。
郑八是伤残军人,按理说有政府的抚恤金。但是这笔抚恤金郑八本人享受不到,全被他儿子截流了。那时乡镇财政开始吃紧,抚恤金往往出现不按时发放的情形。每月到了发抚恤金的日子,郑八的儿子就用架子车把郑八拉到乡政府要抚恤金,不给就扔在政府大院里。郑八的子孙们比起郑八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儿子经常偷窃邻居家的东西,八十年代的一天,郑八的邻居在收获了一车花生以后准备上道口去卖,看看天色尚早就把装花生的架子车放在自己家院子里,谁知过了一会出来时发现架子车已经不见了,人家赶紧出去找,结果在路上看到郑八的儿子正拉着人家的架子车,准备偷着到集市上去卖呢。郑八的一个孙子,也是有志不在年高,在十四岁时就奸杀了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到现在还没从监狱里放出来。
听了亲戚们对郑八的介绍,我顿时感慨万分。亲戚们说:“报应,这就是报应啊!老天爷可公平着哩!”一九九一年秋天,我的外公去世后出殡的那一天,这个在村子里曾经叱咤风云的郑八也死了。郑八的尸体被他的儿子用草席一包,挖个坑埋了,连个一个墓碑都没有。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八章 躁动关头(1988~1991) 十六、工人子弟
我在老家伺候了外公二十多天。到了八月初,我父亲来了封电报,说“高考成绩已下,见报速归”。接到这份电报,母亲和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我父亲的电报没有说清楚,究竟是否考上大学,当时也没有电话问个明白。我舅舅说,上学的事情大,这里有我呢,你们先回去看看吧。于是,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外公,和母亲回到了太谷县。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一是担心外公的病情,二是担心自己的考试成绩。
一进家门,就看到姐姐和她的一个女同学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一看她们的表情,我就知道肯定考上了。我姐姐给了我一张《太谷报》,说我上报了,报纸是班主任邢老师报喜送来的。我一看果真是的,那一年我考了全县文科第二名,全省地理单科第一名,历史单科第二名,都是太谷二中建校以来的破天荒的好成绩。姐姐对我伸起大拇指说,你真的超过我了,算你有本事!顿时,我们全家沉浸在快乐中。父亲说,你不愧是你爷爷的好孙子,咱家这读书的香火,被你给续上了!高兴之余,我又问起女友的情况。父亲沉默了一下说,没考上,差了四十多分。
闻听女朋友没考上的消息,我急忙心急火燎地赶到她家。女朋友一看到我,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说自己这辈子完了,没希望了。我连忙宽慰她说,今年比去年考得好就是进步,只要照我的方法学,明年就一定能考上,大不了再受一年罪。此后一个多月,女友哭了一个月,我安慰了她一个月,给她补习了一个月的功课,全然没有了金榜题名的乐趣。后来我看到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我的成绩整整高出了十分。我心中的那块阴影更加浓密了。
父母实现了他们以前对我许下的诺言,在那年夏天到太原给我买了一架“百灵”牌八十贝司的手风琴。由于忙着给女友补习功课,我也没工夫认真学。有了手风琴,父亲就经常给我们弹奏一些苏联歌曲,《喀秋莎》、《三套车》、《第涅伯河的波涛》等等。我父亲一边弹,一边感叹:同是一架手风琴,既可以弹出《手风琴伴奏红灯记》之类的丑剧,也可以奏出人间最优美的旋律。
在八月中旬,我们全家到陕西临潼去旅游,一是为了庆祝我考上大学,二是去年姐姐高考落榜后母亲许了两个愿:一是姐姐找到出路,二是我金榜题名。如今一一应验,因此一定要去还愿。去临潼之前,我到街上买了一些彩色吹塑纸,做了一个写有“有求必应”几个字的镜框。火车路过风陵渡黄河大桥时,父亲指着黄河南岸的沙滩对我说,当年他们修这座铁路大桥时,曾经有几个牺牲的工人埋葬在这座沙滩上。等火车过了桥走了一会儿,就来到当年我父母工地所在的上城子村。火车在上城子车站停了一会儿,附近的村民就围着火车卖“凉开水”,一角钱一杯。这些村民也不知道从哪里灌的脏水来卖,等火车一开他们就笑着在铁路上把水倒掉了。其实上城子吃水是相当困难的,村民们这么不爱惜水,说明这些水肯定不干净。我母亲伸出头问村民,当年我父母借住过的房东一家还在不在,村民们还都认识。母亲感叹道,几十年前上城子的村民是那样淳朴,今天全都变坏了。后来火车过了几个隧洞,都是父亲他们当年开的。
到了骊山上的太上老君庙还愿时,我跪在地上给太上老君磕了几个头。又默默地许了两个愿望:一是女朋友第二年考上大学,二是外公的病快点好。结果,第一个愿望算是实现了,第二个落空了。
从临潼回来,父母又在家里请了几桌客,把邢老师和父母的几个工友都请来了。席间,当时的铁Z局太谷办事处主任高叔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你是咱工人的子弟,上大学是咱们全家属院工人的光荣;今后你上了大学,无论当上多大的官,你都不要忘记你自己父母对你下的辛苦;也不要忘记,为咱们穷工人说话,替咱们工人办事。从此以后,我牢牢地记住了高叔叔的话,始终把自己看作真正的工人子弟,为工人说话,替工人办事。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八章 躁动关头(1988~1991) 十七、“八·一九”事件
八月十九日,原本是一个谁都不会注意的、平淡无奇的日期,人们想起它,自然会联想到夏季的炎热和为期不远的秋风。然而到了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这个日期以及这个日期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却成为全世界的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之一。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九日下午,还沉浸于高考胜利的喜悦中的我,像往常一样打开收音机,聆听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声音。在青年节目《王肖半小时》结束后,突然,播音员一改往日温和的语调,以一种严厉的、口吻播放了一则新闻:“现在播送苏联紧急状态委员会《告苏联人民书》……”我当顿时目瞪口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公告的全部内容,生怕漏掉一个字。我明白了,苏联发生了政变,戈尔巴乔夫已经下台。
由于当时《告苏联人民书》和紧急状态委员会的通告是反复播放的,等我回过味来,第一件事情就是高声喊父亲:“爸你快来!戈尔巴乔夫下台了!”正在客厅的父亲赶过来,站在收音机旁,全神贯注地听完了全部新闻。父亲的脸上充满了错愕与疑虑,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好,不愧为苏联共产党,不愧为共产党!”
平心而论,我们这个家庭,一贯对苏联的一举一动都给予高度的关心。因为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从来都认为:苏联是人类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也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一切都对我们具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这种对苏联的热爱是五十年代中苏友谊和对社会主义理想的向往所收获的果实,是一种牢不可破的信念。在六七十年代,无论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身处何种逆境,也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冒牌社会主义者们对社会主义苏联的污蔑与诽谤,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们的信仰。
我不掩饰,我们当时对戈尔巴乔夫很有好感,非常赞赏他那充沛的精力,英俊的面容,迷人的微笑,经常深入群众与人民对话的平民作风;也非常高兴地看到通过戈尔巴乔夫的努力,实现了中苏关系的正常化。我们对这个人寄予了高度的信任和期待,期待他能够通过改革,改掉日益僵化的官僚体制,使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重新焕发出活力,引导苏联人民走向美好灿烂的明天。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与新思维》,他的“全人类的利益高于一切”的价值观,他的“多一些社会主义”渐进过渡的理论,他的“民主与公开性”的原则,以及走向“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思想,让我们耳目一新,给我们以无比强大的吸引力。我相信,很多中国人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戈尔巴乔夫的很多话,都印在一九八九年版的高中《政治常识》教材上。很遗憾,这本教材发下来还来不及使用就作废了,因为发生了一九八九年事件和东欧演变。
但是随着一九九○年以后苏联事态的演化,我们对戈尔巴乔夫逐渐产生了疑虑。因为经过五年的改革,苏联形势不但没有出现好转的迹象,反而开始加速滑向危机。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武装冲突、第比利斯的流血事件、波罗地海的独立风潮、旷日持久的矿工罢工,各个加盟国家的主权宣言,战后国民经济的第一次下滑,废除大面额卢布所引起的社会动荡,以及戈尔巴乔夫忽左忽右、优柔寡断的处事方式,特别是对叶利钦等反共反苏分子的节节退让,使我们对苏联改革的前途充满了担忧。当然,这种担忧不是一夜之间就形成的,而是缓慢地、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因此到“八·一九”事件发生之时,我们都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态看待这件事,既对戈尔巴乔夫本人的命运给予关注与同情,又对紧急状态委员会能够结束混乱、恢复秩序寄予某种期待。
戈尔巴乔夫改革思想的很多合理成分,至今仍然被我所接受。任何熟悉本人观点的人都不难发现:我的观点与戈尔巴乔夫有很多接近之处。这一点我从不否认,尽管戈尔巴乔夫已经被作为历史罪人遭到很多人无情的批判与嘲弄。在中国,很多以前以污蔑、诽谤苏联为能事、甚至公然引刀相向的冒牌社会主义者转眼间摇身一变,一个个居然变成为苏联解体痛不欲声、呼天抢地的“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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