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朝贺崇愚伸出手,贺崇愚捶了捶被沉重的书包勒得酸痛的肩膀,没奈何地由这个祖宗牵着跑出去。
莫凌停在一个橱窗前,里面绸缎上陈列的一只红色高跟鞋吸引了她的注意,“什么时候我也可以穿上这么一双鞋子走进教堂就好了,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呀……”她喃喃自语道。
“在我们国家结婚不兴进教堂的,只是一大群人,摆几桌喜酒,吃过了就算结婚。”
“胡说,你亲眼看见的?”
“嗯,我爸爸妈妈结婚,我亲眼看到的。”
“哈哈哈哈,又胡说,你爸妈结婚的时候,怎么可能有你?”
莫凌笑得花枝乱颤,贺崇愚也就微笑着不去解释,她确实看到过那样一场婚礼,那年她八岁,坐在小姨的膝盖上看着妈妈嫁给了爸爸以外的男人……然后,她就改口,管陈叔叔叫爸爸。而原先的那个爸爸,已经到了一个太过遥远的城市,一想到再也无法见到他喷着黑烟的老摩托,无法触摸他硬硬的胡碴,她幼小的心里,就会生出那么一点点隐约的疼痛。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学校里有一个足球场,和所有的学校一样的足球场。但是这个足球场并不是用来踢足球的,从贺崇愚进学校,她从没看见任何人在上面奔跑——难道考进这个学校里的男孩都不喜欢踢足球吗?不是吧,他们只是有比足球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打从一开始这个足球场就是盖来当装饰的,学生们都忙于升学根本无暇做这种运动,没过脚踝的野草和破败欲倒的球门就是证据。
贺崇愚总是喜欢在中午的时候去那个球场,靠在球门的框架上看书。偌大的球场只有她一人,野草亲吻着她裸露的膝盖,痒痒的,那么亲切。空旷而辽阔的天空,让她想起许多的假设。那个追逐足球的男孩的形象,似乎真的是已经渐渐淡漠了,即使她用笔写过千万次,也渐渐地,没有那么鲜明了。这时风吹起来,连同野草和她的裙边一起吹起,看着自己的黑色平底皮鞋,她怀念自己仍然穿着紫色小皮鞋的日子,一颗足球在脚边滚动的日子。
她知道她的苏依有时候也会来这个球场,在看台上面,国旗下面,或坐或躺,脸上盖一本杂志。虚度光阴,扼杀青春整整一个下午。可是那是他的青春,没有人有权利命令他怎样度过他的青春,即使他的老师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人,在一个非常大的空间里,一个看书,一个睡觉。这样的日子不多,但很重要,贺崇愚都作了记录。一个人,不需要活得太久,经历太多,这样,一些事情对他来说才是有意义的。
自从认识了莫凌,在球场上的人就多了一个。而莫凌只是喜欢在有太阳的时候出来晒太阳,她对阴天里的足球场不感兴趣,她怕有蛇。
几天后的一个大晴天,贺崇愚坐在球门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看台上把书蒙在脸部睡大觉的卫嘉南——他睡着了吗?不知道。莫凌向他走去,她换了发型,头发完全放了下来,用发卷烫成了带一点点卷的波浪,穿着一件黑色的低胸蕾丝紧身衣,青涩但形状美丽的胸部,同色的裙子和高跟筒靴,露出雪白的大腿。
她还擦了她妈妈的香水,闻香识女人,那种香水的名字叫“热恋”。
她挡住了他的阳光,使他忍不住拿掉脸上的书,诧异地抬起眼皮。他看着莫凌,莫凌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心,她有一点儿紧张,不知道自己这身打扮会换得怎样的评价。但是她显然又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的确没有人不对这样的女孩动心,她又美丽,又妖娆,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即使他再挑剔,也应该找不出什么瑕疵。
她们两个都在等待他的反应。她,还有莫凌。
卫嘉南站了起来,单手拍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上前一步,捧着莫凌的脸,他们接吻了,就在下一刻。
她,默默地看着遥远看台上的两个人,两个契合得非常好的身影,她知道以后要注视的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背影。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那是个女孩,不但美丽,而且还喜欢他。但愿他们都喜欢彼此……
他们很快出双入对,女生们讨论的对象又多了一个,莫凌。她是女人中的耻辱,竟然恬不知耻地为了男人露大腿,而男生们的观点则更加奇怪,这样的女人就是缺男人,他们甚至计划在她回家的路上堵截她,教训她。说来也奇怪,自从和卫嘉南在一起,莫凌变得越来越美丽,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身材原来这么惹人想入非非。
虽然卫嘉南和莫凌的确是孤立的,但是他们丝毫不在乎。校方通知他们的家长来办公室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事时,他们俩还趁着空隙在那条走廊上拥抱,亲吻。
她又一次在昏暗的流金楼走廊上看见了他,和她的好朋友站在一起,依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倒是莫凌,发现了她,对她笑了笑。
“嗨,阿愚。”
“怎么样?”她不知道怎么问。
“反正他们都知道了。”
旁边的教务室传来争论声,莫凌的父亲是个十分高大而且脾气很差的木匠师傅,拍桌子的肯定是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他们大概在为你们俩谁该转校而争论。”
“她不可能让我离开,如果可以我早就不会呆在这了。”很明显卫嘉南指的是他母亲,他母亲今天穿了一件得体大方有漂亮流线型褶皱的丝绸裙子,配上珍珠项链,甚至可以出席晚宴。但是反观莫凌的父亲,一条厚重的牛仔裤上补丁重重,在这种情况下真理都有些倾斜,何况这件事根本不存在真理的问题。
“我父亲也不会,他费了好大劲才让叔叔把我弄进来。”莫凌胸有成竹地说。
的确,她的木匠父亲是摔门而去的,顺便揪走了他女儿。那条走廊从没这么沸腾过,莫凌骂着粗口和父亲抗衡,学生们人声鼎沸地围在周围看好戏,教务主任气得叉着腰转圈圈,惟一冷静的只有卫嘉南的母亲,“你又给我惹事,别以为还有下一次。”她说。
“如果恋爱也算惹事的话。”卫嘉南面无表情地说。
他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
贺崇愚吓得目瞪口呆。
莫凌退学后的第三个礼拜天,贺崇愚到学校取自己的档案簿。最前面的图书馆正在改建中,必须从足球场绕过去。那一条小径开满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朵,藤蔓似的缠绕在两旁的树枝上,也落下一地神秘的色彩。她走上台阶,习惯性地朝足球场的方向瞥了一眼。
卫嘉南靠坐在生锈的球门旁,扬起一只手朝天空中扔出一只纸叠的飞机。天气不怎么好,阴阴的,像贺崇愚去海边的那天。
她走到球架旁,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刚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过是她无聊的幻想。风吹着没过脚踝的野草,空空的没有球网的球架,锈迹斑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很快学生和老师们就会忘记这件事,也许过不了多久,卫嘉南会忘了莫凌,莫凌也一样。但是这个球门应该不会忘记,它不同于其他的球门,见惯了追逐奔跑,厮杀抢夺。它所能见证的,除了阳光风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无声地让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该驰骋在这里的脚却任凭它荒芜;那些本该执子之手的誓言却任凭它生锈。
在他们最美丽的年龄里,青涩被包裹,激情被封锁,欲望被埋没,等到允许自由的时刻,一颗心都苍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点儿火热。
她抬头看着因为厚重的乌云,而显得紧紧压着地面的天空,它是那么伸手可及,简直就像一个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装了铁条的围墙。
这学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监牢,凡是进来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换能够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贺崇愚躺在草丛里,眼泪流下来,还没落到土地里就埋没入发际中,她依然是自己承接了这些眼泪,凉凉的感觉;她看着天空,心想生命难道真的就是一场这样的幻觉?城市里的水泥地,难道真的无法生长出爱的树木吗?孤单的人,难道真的注定柔弱吗?卫嘉南的储物柜里虽然没有塞满垃圾,可是一直荒芜。自从贺崇愚下定决心以后,第一个礼拜天,她借了工具箱,一大早地穿着一身运动装,翻墙跑到学校里,偷偷地拿了门房的钥匙打开教室门。把他储物柜缺少的钉子钉好。第二个礼拜天,她用爸爸给她刷墙用的蓝色油漆,把那个储物柜重新粉刷了一遍,浅浅的天蓝色,让它在一排灰色的储物柜中看起来明显得不得了。
刷好了,再把写着卫嘉南三个字的名牌工工整整地贴上去。
第三个礼拜天,她藏了几块木板,先在柜子里的两面竖立的壁上钉上两个长条的木块,然后再把一块量好尺寸的木板架在上面,将储物柜分割成上下两层。上面可以给他放书本,下面可以给他放衣物,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很多。每个礼拜一,她都会很注意他的反应,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布置。他的储物柜突然发生变化,在他们班的学生里引起过轩然大波,可是这样的风波好像一点儿也没波及到他本人。他很自然地开始使用储物柜,就像一直在用那么自然。
不过不到一个月,贺崇愚发现他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换了衣服,钥匙必然遗落。看到他站在储物柜前摸了半天身上也一无所获的表情,让她觉得他也是个有孩子情绪的人;于是她又多配了几把钥匙放在他抽屉里,压在饭盒底下。一旦发现那里没有钥匙了,就补上一把,以免耽误他上课。
通过日记,她发觉自己一个学期里,一共配了七把钥匙。
她的苏依可真是个健忘的人。
于是他没有去追究是谁粉刷了他的柜子,她则继续通过新的方式,去给予他更多更多,不管是哪一方面。
她发现他喜欢吃荤菜,不喜欢蔬菜。学校食堂里供应的,又大多数是一荤三素,或者两荤三素。而且连鸡蛋都用来充当算荤菜,至于素菜,豆腐黄瓜也照使,好几天都不换新花样。十四岁的他个子拔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从妈妈那里学会了一种可以将肉做成不会坏的咸肉冻,味道很好,又不怕坏。只要一蒸就可以像普通烧肉那么吃,不蒸也可以当成别有滋味的荤菜。她为这个发现高兴了好久,于是把做好的第一个成品迫不及待地放到他的储物柜里面去。
在他愿意吃的为数不多的蔬菜品种里,有一种青椒,属于甜椒。用葱,蒜,酱油,糖做调味料一起煲,做出来以后颜色是暗绿,有点儿焦,青椒皮皱皱的,她看他自己带过,吃的数量颇多。在她的家乡青椒都是用来切片做配料的,像这样直接单炒她还真的没见过,回去和妈妈一说,妈妈说这里的人是有这么吃的,可是她不觉得那样有什么好吃,她还是比较喜欢地道的家乡菜。
在贺崇愚的央求下妈妈烧了一次糖醋青椒,她一向怕辣,于是准备了大杯的凉水握在手里,怀着上断头台的决心用筷子夹了一个,闭着眼睛咬了一个青椒的小尖尖。妈妈不解地笑道:“既然怕辣何必点名要吃呢,真是……”
可是一点儿都不辣,还有些甜,有些涩,但是完全可以接受。就连那些小小的籽也烧软了,可以轻轻地咬破,鲜浓的汁在牙齿和舌头间打滚。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东西,啊呜一口吞掉剩余的部分,马上又夹了一个塞进嘴巴里大嚼特嚼,可是这一个不同,辣极了。她准备的一大杯凉水都不够喝,她眼泪汪汪地问妈妈:“这些青椒真的是一个品种吗?”
妈妈说:“当然。”
她说妈妈骗人,“那为什么有的辣,有的不辣?”
妈妈笑她,“因为有的老,有的嫩呗,这丫头。”
“嫩的比较不辣吗?”
“是啊,那些烧软了的,皮皱皱的,就是还没长起来的嫩青椒;皮光滑的,硬硬的,颜色亮的,就是老青椒,会很辣。”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他碗里的青椒皮都很皱,想必是嫩的居多,嫩的不辣,又甜甜的,多汁,味道果然比较好!难怪他喜欢。贺崇愚缠着妈妈问有没有方法可以只挑选到嫩青椒。
“那个没办法,我也挑不出来啊。”妈妈说完,回头又去忙了。
星期天贺崇愚挽着菜篮子去菜市场,在每个青椒摊子前面停留,只挑选她认为嫩的青椒,无视小贩暗中的抗议,凑了三十来个。回家关在小厨房里,按照妈妈的方法,先把锅烧得滚热,不放油,把洗好的青椒倒下去煸炒,等到皮发皱,有一点点焦的时候捞起来,倒油,继续炒,快熟的时候,加作料盖上盖子焖一会儿。
“怎么样?”
妈妈说:“好吃,嗯,嫩。”
她看着那三十来个皮皱皱的,软软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全部装入保鲜盒,汁特别多,为了怕洒出来,她特别包了两层保险纸。
“你全部都带吗?”
“是呀。”
“一个人怎么吃得了那么多,留点儿给我们当菜啊。”
“明天我再炒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裹好保鲜膜放进手提袋里面。
“这丫头,学会跟我们玩小心眼儿了。”
妈妈说着,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她笑了起来,她是会玩小心眼儿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儿。她有多少秘密,全都记录在那本簿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带着那一盒子的糖醋青椒她早早地到学校,然后剥掉保鲜膜把它放进他的柜子里面。锁上门以后,她又去检查了一下他抽屉里的备用钥匙,嗯,非常好,还在。
中午的时候她看见他在吃那盒青椒,一个都没有扔掉,吃得干干净净。他还真是爱吃这个东西啊。贺崇愚笑了,端着自己的饭菜从他身边走过,坐在离他不近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开始吃掉自己的鸡蛋豆腐。
十四岁的男生们开始变声,教室里时常响起公鸭般的声音,比如上课上到一半,老师提问,一个男生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正说到高潮,忽然嘎叽一个降调,把下面坐着的同学们笑得不得了。
贺崇愚一边笑,一边茫然地想起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个时期的声音,他总是抿紧了唇,无论对谁,不是吗?!
她好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就是那种最最自然的,毫不掩饰的声音。
一旦兴起某个念头,似乎就很难压制下去。她不知道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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