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凤英这次却不生气,她看着燕枫,语气古怪道:“我或许是自作聪明,但仍旧由众人手中将你擒到此了,傻瓜又如何?傻瓜就算是计划失败,也要拉着大伙儿一起死!”
“你何苦如此……”燕枫一叹。
“住口!”燕凤英歇斯底里的狂吼:“住口!住口!”
“先是你,”她的眼透着疯狂:“没了你,你娘亦活不了;没有她,燕道悔就如废人一个,只要姓燕的都垮了,这苍燕门也非垮不可,呵,这下我在阎罗殿里可就不寂寞了。”
阮秋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她从不曾见她如此,记忆里,燕凤英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笑意,待人也顶和善的,只是她似乎蓄意和他人一段保持距离,所以也没人真的懂她……
平顺的外表下怎会包藏着这样深的怨恨呢!阿秋不懂。苍燕门究竟是哪儿对她不好?究竟是哪儿让她受了委屈?
“燕夫人,”她不自觉的喃喃出声,“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凤英头一抬,秀丽的脸庞再不见一点往日的美,“为什么不问问他们是怎么了?”她手一挥,险些削掉燕枫半个脑袋。
“从小到大,我有哪一点比不上哥哥?任何事我总学得比他快、做得比他好,可就因为他是个男孩,爹就把一切全传给他,苍燕门、燕朴刀、燕回刀法……
什么都是传子不传女,女人就不是人吗?”尖锐的女声在洞里回着。
“死前还把我托给哥哥,要他好好照顾我,哈!”
她嘲讽的一笑,“照顾?我何用人照顾?我要的是——”声音转为低微,“他称我一声好……”
“爹爹传下的基业,哥哥不但没将它发扬光大,反因娶了莫小惜那女人的缘故,行事转向守成,既然如此,为何不把苍燕门给我?”她的眼里闪着野心。
燕枫低声一叹。
凤英却无所觉,“又是因为我是女子!哥哥要我找个好男人嫁了,生几个娃儿,过女人的幸福生活,他可曾问过那是不是我要的?没有,他只是紧锣密鼓的替我找起丈夫,像我是个闲留在家的厌物!”
“爹是想你一个女子,要担起这样的重责大任,就算你做得到,他也不舍,他原是一番好意。”燕枫静道。
“好意?”凤英瘪瘪嘴,“不过是借口罢了,他要我嫁,我偏不嫁,大着肚子,我看他还能让我嫁给谁!”
她沾沾自喜道。
“从怀青阳起,我就决定有一天非要登上苍燕门主之位,就算要我背叛所有人,我也非得名正言顺的登上此位!”
“于是我这个当然的继承人便成了你最大的绊脚石……”燕枫闭闭眼,嘴里涩声道。
“八年前,我杀不死你;八年后,我仍杀不死你,”
凤英恍恍惚惚道,“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你死了,道悔便只能将门主之位传给青阳——”
“接下来呢?”突地传来别个男声,燕青阳不知何时已入了密室,他复杂的看着燕风英,“死的是不是该换成我?然后你才能名正言顺的接掌门主之位?”
“你……”凤英瞪着青阳,“你也背叛我!你们每个人都背叛我,只有一个人曾对我忠诚,”她笑了,“可那也是我在他背叛我前便先杀了他!”
“娘,我求你睁开眼看清楚吧!”青阳不知是第几次的这么劝,“你难道没发现自己的心被怨恨蒙住了这么多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
“住口!”她喝道,“我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你却在最后一刻反叛我,你答应我要杀了燕枫的,为何却仍留他性命?”
“什么叫忠诚?”凤英仰天一笑,“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忠诚!”
说着一拉燕枫,剑又抵上他的喉,“阮秋,我给你一条路走吧,你与燕枫的命,我只留一条,你说,要留谁的好?”
阮秋头一抬,她谁也没看,一双眼就只盯着燕枫。
谁也不知目光交会中,他们传递了些什么,就见阿秋将眼移向燕凤英,冷冷的回:“我。”
“哈!我就知道——”
“主子,”阮秋理也不理凤英,她看着燕枫,声音带着特有的微哑,“待阿秋将她送上路后,就来寻你,你等等阿秋喔。”
她死了,主子也会死的,到时候,谁来报仇呢?倒不如主子先走,她报完仇后再上路……
燕枫垂下睫,轻声一叹。
凤英一怔,她禁不住要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旁的燕青阳抓住这时机,突地冲向凤英,剑一挥,血一溅,风英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颓然倒地。
暗室里阒静无声,阮秋是呆了,燕枫是一脸若有所思,而青阳只是看着剑上的血顺着剑尖一路往下滑,啪答啪答的在地上落成一摊血花。
仿佛是约好似的,密道外突地响起哄哄人声,几个重要人物陆续涌进,见着这情形,也全都呆了。
“至尧,”燕道悔一张脸显得苍老而疲惫,他看着燕凤英的尸体,好不容易才从喉里逼出沙哑的颤声,“你……将一切收拾好吧,人既然死了,关于叛门之事,就……”他闭闭眼,“算了吧!”
“谢门主。”青阳年轻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哀凄,他勉强抱拳为礼,那双漂亮的眼里,浮着隐隐水气。
原本站着的燕枫突地有些不稳的摇晃起来,阮秋脚才一动,唐蕴香早就赶到燕枫身侧,一面扶住他,一面焦急的对大伙儿道:“燕哥像撑不住了,我看,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
燕道悔点点头,示意众人收拾现场。阮秋见主子身边围着一伙人,遂退到一旁帮起门众收拾,偶尔从眼角瞄到唐蕴香理所当然的握着主子的手,她圆圆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不自觉的落寞——
数日后,燕道悔亲口对门众说明燕风英叛门诸事:叛徒已死于燕青阳之手,燕枫则因前症未愈,后病又起,病痛缠身下,苟延残喘了几日后,便宣告不治。
燕道悔受此双重打击,决意将苍燕门主之位传予燕青阳,带着妻子远遁山林。
而既是结拜兄弟,又是医者的封至尧,自然一路跟随在侧。
门下众人虽难掩惊讶,但事已至此,他们亦无话可说。
于是苍燕门的改朝换代,至此算告一段落了。
“为什么救我?”小屋里,昏暗的烛光下,一名胸腹裹着层层布条的女人半倚着床头,冷冷的开口道。
“我本来就没有意思要你死。”
木屋内挤了五、六个人,回话的是坐在竹椅上的貌美男子,或许因为摆脱了长久缠身的桎梏,他显得十分轻松愉快。
“这是唯一能保住你的方法,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自以为幽默的笑笑。
“况且,总得让你受点罪,”半倚着墙的灰发男子沉声道,“否则实在对不起死在你手上的屈令。”
燕凤英一震。
“青阳在伤你的同时,点了你穴道,让你呈假死状态;我则在替你治伤的同时,将你一身功力化去八成,”坐在床边的封至尧面无表情道,“这也是希望你今后能少惹些麻烦。”
凤英脸色霎时一白,“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杀了我?”她咬牙道。
“那太便宜你了。”封至尧瘪瘪嘴。
凤英低着头,心里是一片茫然。今后她该如何?她又能如何?武功被毁去了八成,这样的她还有机会得到苍燕门主之位吗?
“娘,”一直默默无语的燕青阳开口了,他低声道:“如今的苍燕门主是我。”
风英头一抬。
“现在,你是不是要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呢?”他毫无笑意的扬起唇,瞳眸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痛楚,“是不是也要想尽办法杀了我呢?”他摇摇头,“你要杀便杀吧,反正生我的是你,若你要将这条命收回,我没有第二句话说。”
凤荚思绪混乱,她再也搞不清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曾是她想过的——杀了自己儿子,完成她多年来的宿愿,但事情真的来到眼前,她却又不懂了。她……
是不是真能这么做?
“姑姑,”燕枫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当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吗?”
“我想要——”苍燕门主之位。
原该轻易出口的答案,却哽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
“这几年来,你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我与爹,只要没了我们,门主之位几乎就在你手中,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为什么非要拐了好几个弯,宁愿请些不人流的杀手,宁愿想些累赘无用的法子?你……真的想要门主之位吗?”
“我……”凤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能说些什么?她要的又是什么?
燕道悔喟然一叹,他走到燕凤英面前,大手轻轻落在风英头上,“够了,凤英,够了。”他拍抚着她的头,像对个孩子似的。
燕凤英举起手,本能的要将他的手掌挥开,但视线突地模糊成一片,而蓝色被褥上,慢慢晕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凤英……”燕道悔轻叹。
是她在哭吗?她又有多久没哭了?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只是低着头,任额上的发遮住了她的脸,任燕道悔缓缓拍抚着她,略显僵硬的一字一句在她耳边重复:“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眼泪急落如雨,像终于有人抱住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伙退到屋外,给燕道悔与凤英一点隐私,对燕凤英的反应怎么也想不透的封至尧,终于忍不住的开口了。
“她……只是想要人疼罢了……”回答的是喃喃自语的阮秋。
燕枫投给她称许的一眼后,才解释道:“我曾听爹提过他们幼时学艺的经过,姑姑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但爷爷对她,永远只是敷衍,他会挥挥手要她到一边去,然后将整副心力投注在爹身上。”
“他从不骂她,也从不称赞她,好像她根本不重要,甚至根本不存在。”燕枫垂睫道,“因为对爷爷来说,爹是唯一的继承人,爹是他的儿子。”
“或许对姑姑来说,苍燕门主之位就等于爷爷的关心,或许在她心里总觉得,只有待在那个位子上,才会有人‘看见’她。”燕枫眉微微一皱,“我并不真的明白,但至少有件事是肯定的。”
“门主之位并非她真正所要……”燕青阳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喃出声。
众人突地陷入一片沉默中,接着开口发问的,是燕青阳。
“有件事我不懂,舅舅怎会答应将苍燕门交给我?他原先不是执意由你继承的吗?”
燕枫微微一笑,“凡事总有原因,我爹他为什么执意要我接手,原因是——”
“是因为我。”静夜里突地响起女子的笑声,清清脆脆的,宛如轻响的银铃。
女声由一旁的马车里传出,帘幕围着,众人见不到女子的模样,但光是那声音,就美得足以叫人醺然欲醉了。
马车里的人,是曾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莫小惜。
“我娘因为身子骨弱,尝尽多少苦楚生下我后,我爹就再不准她生,而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却偏不能习武,对此,我娘一直心怀愧疚。”燕枫解释道。
“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道悔,连给他一个健康的孩子都做不到,”莫小惜的声音幽幽的透过帘幕传出,“而他担心若将门主之位传给别人,我心里会歉疚更深,故此一直逼着燕枫接掌苍燕门,也不管他肯不肯……”声音里带了点微啧。
“总之,我娘已经跟我爹说清楚了,”燕枫难得俏皮的拍拍燕青阳的肩,“从此之后,这烂摊子就交给你啦!”
燕青阳苦苦一笑。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青阳又问。
“爹娘与二叔早想四处看看,我呢,”燕枫垂下眼睫,嘴里噙着笑意,“只想和那个人一起,回到最初相遇之地,过简朴无华的生活。”
“在哪啊?”阮秋突地开口道,“主子从前就遇过唐家小姐吗?在哪遇到的?”她声音转小,“我……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先是一静,接着除了燕枫与阮秋外,人人都成了掩嘴葫芦。
“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啊!”燕枫又好气又好笑的叹,“我只想和你一起,回枫露山上那小村子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一对寻常——”
“我?”硬生生将余下那句“夫妻”截断,阮秋惊喜的指着自己,“主子要跟我一起?”
“那唐家小姐呢?”阮秋小小声的说,“她不是主子的未婚妻吗?”
“她不是!”燕枫气极败坏道,“不再是。”他想想又补充。
唐蕴香早随家人离开,两人间的婚事亦随着他的“死”而作废。
“那天晚上,当我告诉你没有你我决不独活时,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直以为那是表白;他们虽是两个人,却是同条命,难道这样她还不能了解他的心情吗?
“我在想,”她傻傻一笑,“主子一定很喜欢我的服侍,没有我,什么事都不方便,所以才用这种方式逼我,要我不能轻易舍命。”
她灿笑道:“因为我要留着命服侍主子嘛!”
围在一旁看戏的人再也克制不住的爆笑出声。
燕枫无力的叹,“阮秋啊阮秋,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呢?”
“全部,”阮秋神色一肃,“你是我的全部。”
没有人敢对这点表示怀疑。
“全部……”燕枫低吟,“就全部吧!”他一笑。
或许这已经超越了爱情,总之,燕枫是满意了。
燕道悔在此时出现在木屋门口,他招招手,示意众人入屋来。
除了封至尧守在马车边护着莫小惜外,余人皆往木屋移动。
“爷。”走在最后的阮秋压低声音唤住燕枫。
“别再叫爷,叫我的名字吧。”这是另一个阶段的开始。
“燕……燕枫。”阮秋结结巴巴道,她的眉因不习惯而蹙起。
“燕……”她试了半晌,终究还是换回老词,“爷。”
“怎么——”燕枫转过头,恰好迎上阮秋垫脚送上的吻。
燕枫耳边轰然一响,整张脸火辣辣的烧着,模模糊糊中,还听到阮秋叨叨絮絮的说着:
“师父说你会喜欢我对你流口水,我本来想流在你脸上,像你从前对我一样,可你正好动了,所以才流到你嘴巴上。”
“你真的喜欢吗?”阮秋停住脚,语气里带着担忧的问。
“我喜欢,”燕枫笑得灿烂如阳,他握住阮秋的手,与她一起朝前走去,“真的很喜欢。”
心里又窜过一丝怪怪的情绪,让她有些喜,又有些儿怕,她想象从前一样,做些什么来戳破这让人脸红心跳的气氛,可不知为什么却又没这么做。
也许,鸵鸟终究是将头从洞里抬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