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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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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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兒看不懂他的心,总以为她不是他的初衷和执意,但他对她不弃不离,她已经很知足了。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他们说什麽,你就做什麽。”子峻口里说的就是这些话。

“我明白。”茉兒其实很想要一点温存款语,但明白他不会,所以只得柔顺的说:“我会完全听爹娘的指示。”

任家人都聚在大厅前一一送别。子峻上马策鞭,两个奴仆跟随着,在滚滚烟尘中,朝北方而去。

这一回,任良没有同行,子峻将他留给茉兒,也算一种能让他安心的举止。

子峻走了一个时辰,茉兒在清理他的书房,复秋来招呼说:“我要带萌兒回娘家,爹还说我好久没回去探望了,要我多住几日呢!”

“我真的很羡慕你。”茉兒真心地说。自己的父兄被流放,祖父即将带一家老弱妇孺回江西袁城,此去天涯,恐怕再无相见的一天。这就是嫁人女兒的悲哀吧?甚至连哭都不许哭!

“羡慕什麽呢?我可是独守空闺四年啰!”复秋安慰地道。

“不是说秋天就要回来了吗?”茉兒问。

“谁知道会不会变卦呢?”复秋苦笑一下,“哎呀!不想他了,总之,这次子峻去北郊,也刚好让你尝尝相思的滋味哩!”

相思滋味,她早尝过,在等着嫁给子峻之前,是整整一年,如今回忆起来,那充满绮丽幻想的少女时期、花样年华,还真是甜蜜。比起来,嫁给梦里人後,酸竟比甜多。

复秋刚走,任良就进来说:“二少奶奶,老爷让我到南郊去买马,可能要隔夜才回来,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

“会有什麽事呢?”小萍斜睨他一眼说。

“那可不一定喔!”任良朝她眨眨眼。

这两个人又在打情骂俏了!茉兒抿住嘴笑。或许等子峻回来,也该给他们办办喜事了。

将墨宝卷书归好,茉兒看着子峻的字又发愣了。

突然有丫环在外头叫道:“二少奶奶,老爷和夫人请你去一趟。”

茉兒忙带着小萍来大厅,等待吩咐。

“你在外面。”丫环挡住小萍,并将门阖上。

茉兒深觉奇怪,任传周和徐氏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爹,娘,发生什麽事了?是子峻……”她忍不住担心的问。

“子峻没事,只是……他要休妻,请我们做作主。”任传周说着,递给她一张笺纸。

休妻?这两个字,像陌生的语音,穿不过她脑海,直到她看见“休妻书”三字的隶楷字体在她眼前成形——

松江府任子峻,今休离袁州府女严鹃。夫妻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严鹃无犯七出之罪,但不义者有三。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於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高门之族,罪人之家,皆非我所愿,故写此休书,从此任严两造恩断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最末了是子峻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他最心爱的玉章。她太熟悉他的笔迹,馆阁体,端端正正,字字绝情。

“不!这不是真的,子峻说过不会离弃我,我不信!”茉兒的眼神无法集中,几乎快昏厥过去,又没东西可以撑扶她。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何不信?”徐氏毕竟是女人,稍稍委婉地说:“茉兒,不是我任家无情,实在是这桩婚事带给子峻太多的不堪。今日你家有变,再下去,恐怕任家和子峻都会遭祸,以三不义休离,也实在是不得已。”

“娘……”茉兒哀哀地唤了一声,“要休离,千万理由我都不怨……但子峻为何避而不见?要休妻,他也应该亲自将休书交到我的手上呀!”

任传周板着一张脸说:“子峻天性仁厚,一直心存不忍,甚至因身为严家女婿而被弹劾,还不愿负你。但他身为任家砥柱,怎能为了你,不顾列祖列宗的期盼?他不休妻,处境艰危,要休妻,又怕伤你,因念夫妻一场,所以避开,以去北郊的机会,要我们送你回娘家。”

“此刻回娘家,正好随你祖父去袁城,免得将来严府京中无人,你落得孤苦无依的地步。”徐氏补充道。

原来……子峻说的“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就是指这件事?原来……他早就有休她之意……今日不休,未来也会休!

他们说什麽,你就做什麽……

“不!”茉兒哭着跪下,拉着徐氏的裙裾说:“别赶我走!茉兒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我不回严家,也不去袁城,我就待在这里,求求你们,别赶我走!我愿意伺候子峻一生,任劳任怨、心甘情愿……”

门突然打开,小萍听到屋内的一切,见茉兒肝肠寸断的哭求,便再也受不了地冲进来,也跪下说:“求老爷夫人开恩,别赶小姐,她和二少爷情深义重……”

“什麽情深义重?”任传周不高兴丫环的擅自闯入,“只要她不走,二少爷是不会回来的。”

这话如一把刀般落下,深深插在茉兒的心底。她缓缓的站起身,整个人恍若游魂,站都站不住,亏得小萍及时扶住她。

“小萍,你带你家小姐去收拾、收拾,屋前马车已备好,直接回严家。至於嫁妆细软,我们会派人一一归还。”徐氏愁着眉小心地交代。

茉兒开始往门外走去,举步维艰,她的唇颤抖苍白,想说什麽,却全梗在喉间。直到穿过许多长廊,看见自己住的院落,那子峻穿过多少次来寻她的月洞门,她忽然发出声,像要喘不过气似的说:“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接着,她瘫软在月洞门旁,纤指扣住粉墙,悲不自抑地大哭出来。那九个月来的委曲求全、隐痛自吞,全只剩下一纸休书,让她将以何为心,以何为生?

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这不是活活的要毁了我吗?

“小姐,再抓,你的手指就要流血了。”小萍拚命的扶住她,自己也哭得唏哩哗啦。

小青和王奶妈闻声赶来,才把几近崩溃的茉兒扶回房去。

消息很快的传开,茉兒被休,陪嫁的奴仆们,除了咒骂外,就只有忙着整理细软,屋内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气氛。

茉兒躺在床上,心继续痛、泪继续流,直到王奶妈要她喝碗参汤,她才倏地坐起,眼眸疯狂地往前看。

是那幅“子峻淳化遇茉兒”!

她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取下那幅画。

小青和小萍停下手边的工作,同时叫道:“别撕了它!”

仿佛唤醒神志,茉兒抬头四望,那红纱帐、红烛,多少的绮梦,那庭院、那草树,多少欢笑。

绮梦、欢笑下,又有多少虚幻?嫁子峻,到被休离,犹如一场梦,梦不留人,又如何?

“我不撕。”她好轻好轻的说,却比哭更令人鼻酸,“小萍,磨墨。”

小萍擦擦泪水,拿墨在澄泥砚上化着圈兒。

茉兒坐在画前许久,等阴暗浮进,才拿起笔,在“茫茫天步,湖山汉漠”後,加上自己的词——

云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行来幽窗冷霜落

凭栏坐听,好梦休说

春风豆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

完成了!终於完成淳化的孽缘,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茉兒好似已平静,把奴仆都叫来。其实,当初陪嫁的人,因子峻不喜欢,大都已送回严家,只剩下几个。

她将衣裳和银两分给一些丫头,珠宝给王奶妈,要她返乡颐养天年;对於服侍多年的小青,她说:“你爹有案在身,母亲又多病,你就留在京城里照料,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青哭着跪下来。

至於小萍,她说:“你可以留在任府里,我会求老爷和夫人让你早日和任良完婚。”

“不!姑爷对你绝情寡义,我死也不留在任家,更不会嫁给任良。”小萍义愤填膺的说:“我要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傻小萍,没有任家,你还有淳化的家人呀!”茉兒忍着不让泪落下。

“小姐就成全我吧!”小萍说着,竟磕起头来。

茉兒没有心力再辩,因为已到该离开的时候了,否则,任家还以为她要死赖着呢!

至少,她要有尊严地离开,绝不会像姊姊那般寻死觅活的。

礼貌地拜别了子峻的父母,至於复秋、小姑和小叔都不在,想必是特意打发到别处去了。

两辆马车,一载人、一载杂物,小小的休离队伍,和当初迎嫁时的锣鼓喧天不可同日而语。

茉兒踏下最後的阶梯,忆起今天早晨才在此送别子峻。他在马背上,英姿焕发,回头招手时那潇洒的笑原来是笑里藏刀的诀别。一日之中,她的天地完全倾覆……

心中蓦地涌上一段恨,茉兒扶着门口的石狮、有一头撞死,任人去悔去恨的冲动;要不然,也能化为厉鬼……

她终于能理解姊姊当时的心情了,也因此,更克制住情绪,沉默地坐在马车上,任辘辘车声,在她心上压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东方露一些曙光,四周尚是阴黑和迷雾,路是半摸索的,北郊的官道上有两匹马疾驰着,达……达……达……

任良压低身子,睁大眼睛紧紧的注意着前面那马屁股上的白星记号,深怕一闪过,就会迷失方向。

前天……不!已是大前天中午,他在南郊等新买的马钉铁蹄,嘴里还塞着自庙会分来的蒸糕,小萍突然由人群中出现,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束。

他霎时以为小萍是因为思念他,所以特地跑来,但又想,她向来不会如此轻浮,便立刻甩开这猜测问:“你怎麽来了?有什麽事?”

“是有事!”小萍的脸上没有笑意,语气极为凝重,“二少爷休了我家小姐,逼她回严家,我不信,因此来问你,你先前知道有这回事吗?”

任良惊讶的张大嘴,蒸糕差点落地,咕噜一口吞下,又差点梗到。几个惊怪表情後,他大声的说:“怎麽可能?我和少爷称兄道弟的,若他要……那个休妻,不会不告诉我。不!他不会休妻,而且临行前,他还要我多照顾二少奶奶。”

“和我猜的一样,休妻的事,必是老爷和夫人擅作主张。”小萍轻呼出一口气,并把前一日发生的种种说了一遍。

“这太没道理了!公子回来若发现自己的老婆不见了,铁定会发疯的!现在我们该怎麽办?”他乍听之下,也六神无主了。

“只有请你去北郊找少爷回来,愈快愈好,因为两天後,我们就要离京到袁城去了。”小萍说。

“我们?你也去?”任良震惊的问。

“对,如果你们赶不到,就後会无期了。”她郑重的说。

为了公子,也为了自己,任良快马加鞭,忘了原先的买马任务,拼命往北方跑。到“玉虚观”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里必须停下外,他几乎没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对查礼记,按理是不能离开的,但当他听到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丢到一边去,跨上马,迅速消失在烟尘滚滚中。

暑夏太阳烈,他连水都不想浪费时间喝,但马不明白他的焦虑,也需要粮草,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也勉强就着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会对我做这种事!我没有写休书,休书是从哪里来的?我对茉兒可是有承诺的,他们怎能让我做不义之人?!”有几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说着这些问题。

任良则是累瘫了,才闭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马上的颠簸外,根本没力气回答任何话。

“若是茉兒离开了,我怎麽办?若是再也见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风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麽可怕的感觉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会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设法保持清醒。

终於,又过了一天半,在太阳初升时,他们在大片林子後,看见大内宫殿在清晨里的轮廓。

“茉兒,等我!”子峻两腿一夹,快马向前冲。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险些一摔下来。

城门才刚开,两匹马就奔进去,士兵们想阻止都来不及,只有追在後面吼叫。

达……达……达,踏破黎明的寂静,那急切,让人以为锦衣卫又出任务了。

来到原是严府的大宅,无人无声,门上全贴有封条。两匹马慌慌地绕了一周,才找到一位卖豆腐的老头,“严家的人到哪里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边的小庙,预备差爷押解。”老头回答,“他们怕白天太招摇,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众怒呀!”

西边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条捷径。”任良说。

捷径要穿过一座小丘和一条河流,盛夏的林子极茂密,马绕着弯、人低着头,主仆两个都汗涔涔的,一脸的风尘及僵硬的肌肉和紧皱的眉,连马都感受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

终於,走出茂林,阳光刺眼,玉带似的河也闪着亮灿灿的金光,而河另一边的官道上,有一列队伍迤逦着车和马,长长的一串。

“哇!不是说流放和革职吗?还走得挺风光的,东西不少哩!”任良吹一声口哨说。

“他们并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队伍长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个茉兒,她是他的,不可带走!

“怎麽去呢?”任良问。

“过河,然後挡住前面的马匹,要回茉兒!”子峻下令说。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风沙扬起,两匹马轻跃一下。他们拉紧缰,才要起步,有十几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窜出,围住两人。

“任公子,你擅离职守,私自返京,徐阁老派我们来带你回去。”家丁之首说:“希望你主动合作,我们不想伤到公子。”

“我会合作,但必须先让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说着,想冲出重围往河畔而去。

“徐阁老说,不能惊扰到严大人返乡的车队。”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挥说:“我们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对方人多势众,子峻明白自己是敌不过的,但仅在咫尺,不能教茉兒一别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围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兒——别走——茉兒——”

风沙滚滚,将声音卷入天际,散入云中。

茉兒的心猛跳一下,仿佛有奇异的响动传来。两个女人同时往外面看,但水潋潋、山蒙蒙,一样的荒山荒地,只有头上两只鹰盘旋,呱呱呜叫。

茉兒极失望,她以为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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