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郭谏臣来了,却是眼角青肿,头上里着伤布,脸色极差。
“怎么了?”已生胡碴的子峻问。
“严府太过分了,我执公文求见,他们盖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砾丢我!而严家总管不但不管束,还耻笑我。以一个待罪之家,他们太嚣张、太目中无朝廷了!”郭谏臣忿忿地说。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罗?严世蕃去年流放充军,没到充军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着牙说:“如此欺君,他们难道不怕凌迟之罪吗?”
“不仅不怕,还大兴土木、四处欺压乡里呢!!去年皇上没抄严家,所以,他们仍在享用贪污来的钱。据城里的百姓说,严府还常有可疑的江湖人物来往;而且,严嵩又给皇上进什么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旧情,召他回京。”郭谏臣又加一句,“严家已经放话,一回京,必取我们徐阶大人的头!”
子峻耻为严家女婿,更不把严世蕃当岳父,所以直接说:“这事不可不防!你要快点将此事报到北京的御史那儿,请徐合老以当今首辅之名,迅速行动,免得严嵩、严世蕃父子再有祸国殃民之举。”
“那你呢?”郭谏臣问。
“我在这儿陪茉儿。”子峻淡淡的说。
郭谏臣瞪大眼说:“三天了呀!你这样餐风宿露的,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我顾不了那么多!天下之大,此刻我就只想待在这小山坡上,哪儿都不去。”子峻温柔地抚摸着碑上的字回答。
“既是痴情如此,生前又何必休掉她?既休掉,死后又何必挂念?”郭谏臣忍不住要用话激他。
子峻的手像被烫到般立刻缩了回来,呢喃着说:“休妻和挂念,都身不由己呀……”
天边隆隆的几声雷响,一大片阴霾罩顶,水气浓浓地沁入心底。
“要下雨了。”郭谏臣看看天空说。
“你快走吧!免得宿不着店。”子峻催促道。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郭谏臣但觉无可奈何,只好留下黧黄马,自己骑走灰马,往府州去报告这项重要的消息。
一阵野风哗哗地狂飙,雨啪啪地落下。郭谏臣回过头,在漫漫的雨丝中,子峻仍静止如一块石头,连风雨都不回避。
他真要当个守墓的痴汉吗?
一会儿,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中,有苍凉的歌声传来,字字血泪……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云里观音香绮罗……”
只有这三句,后面再也听不真切。
但郭谏臣已经忆起,北京有一年建醮时,奇。сom书选出所谓的“三大观音”,曾为一时盛事。
其中为首的“云里观音”,就是严嵩的孙女儿严鹃。据说,严鹃生得清灵秀丽,貌若天仙。
她后来成为任子峻的妻子,却也是两人不幸的开始。
那首“天步曲”,以子峻目前的悲痛心情唱来,更令人听了心酸不已。
雨继续下着,苇草苍苍、江天莽莽,入夜仍不停歇。
子峻披着郭谏臣坚持要留下的毡毯,就这样默默地守着。或许茉儿不会领情,但他真心想陪她,陪她晨昏,陪她直到能割舍为止。
或许是太迟了……如此一个雨天,多像三年前他们初遇的秋天那熟悉的味道,而茉儿的笑靥如花……
只是,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即使想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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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
秋,浙江杭州,城西“洛园”。
今日阳光甚好,严茉儿在回廊下喂鹦鹉“阿奴”。
“阿奴”浑身的色彩都很鲜艳,绿的似翡翠、红的似玛瑙,在廊檐下乱飞时,特别好看。
茉儿孩子气重,所以爱逗“阿奴”,有时一大早起来,衫子都还没扣好、鞋也来不及穿,就跑出来找“阿奴”玩。
她喂“阿奴”时,也老是捣蛋,一口在东、一口在西,常气得“阿奴”猛拍翅膀,嘴里呱嘎呱嘎的叫着一堆听不懂的句子。
“哇!它说倭话、它说倭话了!”茉儿兴奋地拍着手,黑白分明的眸子问着晶亮的光彩。
据说,这“阿奴”是在倭寇被击截的船上找到的,就凭着它的嗓门,在船将沉之前拾回了一条小命。
茉儿的姊姊严莺去拜望胡总督府时,看了喜欢,总督夫人便差小厮送来,成了他们“洛园”里的热闹风景。
“我真希望知道它在说什么!”茉儿终于把食物丢给它,“如果它能说汉语,就能告诉我,它在海上看过哪些东西,海大不大?有没有尽头?是不是有蓬莱仙岛?说不定它看过神仙哩!”
“小姐,你别想太多了。”自幼就跟着她的贴身丫环小青边忙着替她扣衣边说:“那只鹦鹉的话一定不能听,和那些可怕的海贼在一起,见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事。如果‘阿奴’能拿刀,早就砍过来了!”
“瞧!你还说我想太多了,你想的可比我还荒唐。‘阿奴’会拿刀?笑死我了!”茉儿抚着心口笑说。
院子里正在搬一盆菊花的管事嬷嬷,听了两个年轻姑娘的对话,忍不住说:“小姐,别不信喔!我们初始时都很怕这只倭鹦鹉呢!因为大家都被那些海贼给吓坏了!我还记得前几年的日子,最怕半夜海螺哨响,也怕来不及逃命!那时,有的整村被杀,甚至连婴儿和孕妇都不放过……”
“嘘~~你说这些干嘛?”小青以眼神阻止管事嬷嬷。
茉儿不但摇头表示没关系,还柔声问:“你们现在平安了吗?应该没有倭寇为患了吧?”
“感谢老天,自从海贼头目死了以后,杭州、宁波就没乱事,老百姓都能一睡到天亮了!”管事嬷嬷两眼一溜转,又说:“不!我说错了,谢老天爷没用,应该谢的是京师里的严大人,还有袁大人、胡大人,他们都是我们救命的青天大老爷呀!”
严大人指的是严嵩,茉儿的爷爷,为朝中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管朝政二十年。袁大人则是袁应枢,茉儿的姊夫,被派到江南管财政、军量,现在的“洛园”就是他的官邸。
至于胡宗宪大人,则是闽浙总督,围剿倭寇的首脑人物,不过,他遇到严家人,仍是必恭必敬,自称“门生”。
管事嬷嬷脑筋动得更快,继续说:“瞧!小姐多有福气,能够生为严家人,是几世修来的,保你能长命百岁、富贵万万代!”
茉儿忍不住掩嘴笑了出来,命令小青说:“这嬷嬷嘴更甜,赏她一点银子吧!”
管事嬷嬷放好菊花盆,拿了赏钱后,就欢欢喜喜地走了。
“哼!”小青朝那妇人的背影扮个鬼脸,嘀咕道:“还真给她捞到了,耍点嘴皮子就有银子,以为我们小姐好哄吗?没见识!”
“小青,别这样嘛!反正,嬷嬷说得高兴,我们也听得开心,又何必小心眼呢?”
茉儿就是这脾气,自幼锦衣玉食,生活中少有缺憾,虽说骄宠一些,却也天真单纯,很多事轮不到她计较,面对人生大事,就老习惯往光明的一面看。
她是严世蕃最小的女儿,和哥哥姊姊们差了一大截年岁,取名叫“鹃”,但大家仍习惯喊她的小名茉儿。
茉儿出生没多久,母亲便过世了,众人怜她自小无母,也就更疼爱她,将她围护在金屋银室中,用绫罗绸缎层层包围住,替她筑造出一个无风无雨的天地。
她完全不懂外面世界的尔虞我诈,更不知道严府的男人在朝廷上排除异己的作风,以及他们长期为卫道者所弹劾批评,形容他们是邪佞奸臣当道。
在她的眼里,严嵩是喜爱排场的老人,写了一手好文章,一心忠于皇帝,虽然有点喜怒无常,但不失为一个好爷爷。
父亲严世蕃个性豪爽不羁,或许有些骄奢霸道,又喜欢蓄养姬妾,但他对茉儿向来有求必应,极为慷慨,是一个将她捧在掌心中的好父亲。
照理说,她应该是严家几个子孙中最容易被宠坏的,但她断了奶后,就跟在长年吃斋念佛的祖母身旁,生活清清静静的,反而没有沾到兄姊们的骄奢之气。
年龄的差距及祖母的扶养,像是两层防护网,使她不像趾高气扬的严家人。
这回南到杭州,是茉儿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趁姊夫赴京述职,要返回任所,她硬吵着跟来玩的。
祖母欧阳氏原本不放心,但想想,茉儿明年就要找婆家了,做媳妇不比女儿自由,也就让她随姊姊下江南了。
江南的风景真好,千红万紫的花不说、细雨纷飞的景不说,光是纵横交错的水道,穿过大户、绕入小宅,映着朱门瓦廊和天光云影,多迷人呀!
她尤其爱坐名为“水上飞”的快舟,听船夫唱和,余音随水萦绕,悠悠荡荡的,可惜姊姊嫌累,又嫌那些村夫愚妇讨人厌,坏了她的兴致,不肯再去第二次。
可茉儿老觉得瓦屋中的百姓很快活,男耕女织、自由自在的,爱天南地北如何高谈阔论都没人管;不像她,北京又来催促归期,进了那深宅大院、高高的围墙,一关又不见日月。
她叹口气,不想让自己闷,只好又去逗那可怜的鹦鹉。
它那怪腔怪调的一连串倭语,又把她给惹笑了。
“小姐既然喜欢,不如就跟大小姐要了吧!咱们带它回北京,那可新鲜了。”小青边替她梳着小髻边说。
“这是个好主意。”茉儿想想,又说:“不行!北京的人是闻倭色变,爷爷也烦了好些年,再听到倭语,恐怕气血会升高,还是别带‘阿奴’回去吓人吧!”
主婢雨人正说着,突然屋内傅来器物摔破的声音。
小青放下梳子,急匆匆的跑进去,只见装了一半的箱笼之间散碎着由南海来的紫水晶,一个十来岁的小婢女已跪在地上直发抖。
“她要死了呀?”小青一巴掌就打过去,斥骂道:“送紫水晶可是无价之宝,专程要送进京给皇上养气用的,你瞎了眼、烂了舌也不该将它打碎,你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茉儿瞪了小青一眼,示意不许她再动粗,但面对这凌乱埸面,自己一时也着慌了。
垂廉帘动,袁府的总管太太走进来,看到毁掉的紫水晶,顿时脸色大变。
茉儿立刻转过身说:“瞧!真糟糕,我笨手笨脚的,竟摔坏这宝贝,把丫头们都吓哭了。”
“小姐……”小青皱紧眉头叫嚷着。
“都是我的错,我自会想办法,千万别罚人。”茉儿冷静地继续说,她可不愿那小女孩被打个半死或半残。
总管太太虽然心有怀疑,但茉儿已如此说,她也不好再追究,只能催促丫头们赶紧收拾紫水晶,再对茉儿说:“夫人请小姐过去,好象有要繁事交代呢!”
“现在吗?”茉儿问。
“没错。”总管太太说。
可她头发没梳齐,衣服也没穿完啊!无奈中,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在菱花镜前快速的整好衣装,带着一张红扑扑、青春又姣美的脸庞往拱口走去。
身后,又傅来“阿奴”的倭语,无无听来,茉儿隐时抓住了四个音,似乎是“杀又拉拉”。
这是倭寇杀人的用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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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儿由自己的小院子出来,秋风送来一阵阵桂花香,在穿过九曲桥时,追来的小青又给她罩了一件及膝的比甲,怕她着凉。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茉儿笑笑说。
来到一个更大的拱门,面对的是极大的院落,水池里布满珍贵的奇花奇石,她踏下石阶,竟没个招呼的人过来,原来他们全躲在廊底角落。
“又吵了吗?”茉儿问。
丫环们点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吭一下。
茉儿又移几步,踩着内院的石板往前走。
姊姊严莺的怒骂隐约传来,“你自己没出息,还敢给我罪受?瞧你年初回京城,给我爷爷、父亲的是什么礼啊?想我表哥总督广东时,拿了多少好处?亏我爹还给你找了这财税肥缺,你做不好,竟怪到我头上来?”
“这……江南和广东又不一样。江南虽富庶,但乡绅士人也一个比一个厉害,松江府又特别蛮横……”袁应枢的气势明显的弱了许多。
“再厉害,也敌不过我大宰相爷爷;再蛮横,也凶不过我小宰相父亲吧?”严莺以更大的嗓门吼道。
“我只不过是想调职,像……到我们的老地盘江西,总比较有人脉,不是吗?”袁应枢更小声的说。
“愚蠢!江西哪里比得上渔米之乡江南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竟要放弃?真……真气死我了!”
接着,一阵“匡啷”摔破东西的巨响传来,让茉儿吓了一大跳。
人还没回过神,就见袁应枢极其狼狈地出来,衣服和纱帽都歪掉了。
“袁应枢,你的名字就是道地的‘原应输’,输得连我都倒霉了!”严莺又由屋里追出更恶毒的话。
袁应枢没看见躲在一旁的茉儿,只是捏着拳头,低低的、又恶狠狠的说:“这婆娘,欺人太甚!哪一天我要是有办法了,一定第一个休掉你,你就祈求严家没有倒的时候!”
这段话传不到严莺的耳中,但茉儿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愣住了。
这一路行来,茉儿不得不承认,姊姊的气焰是太盛了些,凭她是当朝首辅的女儿,在袁家作威作福,不但公婆姑叔退避三舍,连奴仆们都动辄得咎,不敢张声。不过,姊姊的下嫁,也为袁家带来财富和官运,所以,没有人敢埋怨,唯一诟病的是,姊姊入袁家门七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也不允许姊夫纳妾,这一直是府内最大的争端。
茉儿不太懂这些,也很少去思考,她的生活就是琴棋书画,和一般闺中女儿没啥两样。若说有特别,就是多了一些奇珍异宝,多了一些山珍海味,还有偶尔入宫去为皇上、皇后扮扮观音罢了。
直到这趟江南行,她才明白严家女儿的气势,她们嫁哪家,哪家就旺,也难怪严家每日高朋满座,有那么多人想来攀亲带戚,甚至连她那些庶出或旁支的姊妹们的求亲名单,都排排一大串,几乎让媒人们踏破了门槛。
至于如何“旺”法,她则没概念。一些贿赂、安插、秽乱、欺上瞒下的字眼,都不曾出现在她脑海里。
在她观念中,爷爷是一朝宰相,自然有权指派全国各地的官员;而血浓于水,首先照顾自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总之,耳濡目染之下,姊夫的贪污关说,茉儿不觉得奇怪,还以为天下人都如此呢!
只是“旺”夫家,就非得吵得天翻地覆吗?看来,姊夫并不感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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