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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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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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人不能留,他只有说:“我送你。”

茉儿的心情极为矛盾,想时光停驻,又望速速远离。

水波轻荡的河面,还不是她能操舟处,于是,子峻又成为她的撑篙人。

两人目光相接,茉儿忍不住问:“你明年春天,一定会到京城应试,对不对?”

“我没有道理不去。”子峻回答。

“我希望你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我相信以你的才学,天下无人能敌。”她热切地说。

“姑娘太抬举我了。”子峻很纳闷她的器重,但又迷醉于她明眸之美,接下去说:“但愿任某能够不负姑娘的期望。”

这多像张君瑞和崔莺莺的对话呀!茉儿恨不得身上有什么王佩钗环之类的信物可以为证,可惜她村姑打扮,素面示人,连只手镯也没有,而且,私相授受,太过大胆,只怕子峻也会看轻她。

他们最终还会再见面的。茉儿笃定地想。

乌篷船又回到吹箫处,河岸原来的船夫一见到他们,就朗声大叫,“我的船、我的船!”

茉儿怕众人发现她的身分,于是趁着一阵混乱时,弯到一棵大树后的巷弄中,匆匆回到已慌成一团的驿站。

“姑娘……”子峻应付完船夫,左右寻找,却不见佳人的踪迹,他转头问船夫,“坐你船的那位姑娘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哇!她是半途叫船,说要逛逛,我只认银两不认人的。”船夫说。

子峻走到大街上,又绕回河畔,跨了几座桥,却全然不见茉儿的踪影。

他站在原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像撞了邪神似的。

但更教他气馁的是,除了“茉儿”两字,他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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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儿一回到驿站,就立刻把严武喊来,发小姐威地怒责他一顿,不但食宿付钱,自雇车马,还赏了厚银给驿丞、士卒及服侍的丫环、老妈子,一扫前日苛待的印象。

她更不准官府再追究偷马贼,或者查办那几个赶着办事的官爷们。

因她而被打得遍体是伤的小萍,除了赠金养伤外,因其忠厚,还被茉儿提携为身边的丫环,进入北京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严府大宅。

小萍的家人自是拿了一笔财物,千恩万谢。

后回京的路程,茉儿都小心的盯着,绝不占公家一点便宜,反而叫严武一路打赏,惠泽接待的人马。

可怜的严武,这回偷鸡不着蚀把米,非但没有赚到严莺拨下的那此些钱,自己还倒贴了不少。

不过,心疼归心疼,回到北京,凡贿赂、关说、建屋、斋祭……只要找上严府的,他都可以狠狠的大捞一笔,本金加上利钱,连滚好几倍,数都数不完。

对于孙小姐幼稚的行为,他就担待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嘛!以后她自然会明白,严阁老的这一块招牌有多好用,有时还好过圣旨呢!

另一头,仍在淳化城的子峻,有好几天都在大街小巷中打听茉儿的下落。

“没有了,我连怡香院都搜过啦!现在全城的女人看到我都躲。”任良夸张地说。

子峻愣愣地坐在天步楼中,看着湖光山色,他突然说:“阿良,我们是不是遇见狐仙了?”

狐仙的说法,在大湖一带谣传甚多,无论是坊间的话本、说书弹唱、士子醉语,都曾提到狐化的佳人。

子峻在松江府守祖母墓,方才到淳化,并未受此风影响,至少他在别墅内苦读,夜深人静时,除了任良的打呼声外,什么都没看见、听见。

“极有可能喔!那姑娘是有狐仙的妖媚。”任良兴奋地说。

“胡说!”子峻没好气的斥责他。

因为心头徘徊不去的牵挂,他放下策论,研丹青画起记忆中的茉儿。如一朵茉莉,净白而秀丽,坐在一艘小舟中,眼带期盼,欲语还休,诉不尽的过去和未来。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他提了这几个字左右上角,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好罢住。

“子峻庆申年淳化遇茉儿”。这是他在左下角的落款。

读书那么多年,大半是因为光耀任家门楣的重任,他个人还没去想太多千锺粟、黄金屋或颜如玉的问题。

如果金榜题名后,接着的是洞房花烛夜,而他的颜如玉能够像茉儿一般,不也是人生一大称心之事吗?

他想起茉儿盼他高中时的殷殷神情,隐隐透露着许多玄机。

是不是他榜上有名,就能再见茉儿呢?

太荒诞了!这甚至比狐仙的传说还更缥缈无稽!

春闱会试在即,他绝对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走火入魔了!

第三章结亲

下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白居易·长相思

嘉靖四十年,岁次辛酉。

春,北京。

正是清明时节,但京师不同于江南,不见牧童吹笛,也不见细雨纷飞。虽是如此,春意仍弥漫,楼宇粉墙,及远远的大内琉璃瓦,都笼罩着一层明媚的柔高气息。

京城的人也不一样,因为今年是恩科会试,各省的士子,以举人及荐举的身分,约有六、七千人赶考。这庞大的数目,除了像子峻有家可住的之外,大都集中在各同乡会馆一带,增加了许多热闹。

会试三场已过,只录取三百人次。发榜那日,万头钻动,有人雀跃、有人哀叹,各有各的心情。

今年的题目集中在“北虏南倭”破坏之后,种种休养生息的策论。子峻的长兄子峰带兵大同,专对付俺答,所以家中不时有消息传来;再加上子峻刚从江南来,熟知倭寇动向,便以他纵横的文笔,由均田、择吏、去冗、辟土、薄征等各方面,洋洋洒洒地写上一大篇。

他很有自信,榜单上一定少不了他的名字。

果然,中了会试,接着要等皇上钦点的殿试,然后分出名士,考试才算真正完成。

殿试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是全国前三名,一举闻名天下知,也是士子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

那种出身就是不同凡响,所以,子峻虽以父亲职位可以庇荫保荐做官,就像很多六部官员的子弟一样,但他喜欢自己努力得来的挑战,由秀才、举人到进士,一步步上来,尽管有些固执,但也因而受到乡亲父老的称赞,认为他正直耿介,前途必大有可为,状元梦也指日可待。

今早,任礼部侍郎的任传周又再一次交代儿子,“殿试那么多篇文章,文笔好很重要,但要名列前茅,则要看书法,字迹工整画一者最吃香,所以,这几日你务必要多练字,不可以闲散。”

但子峻不是那种习惯临时抱佛脚之人,当别的士子正在苦练翰林院最爱的馆合字体时,他偏偏跑出去逛,想清清自己埋在四书五经八股文里的脑袋。

他先到会馆找朋友,朋友不在,便迈开脚步到城南的廊房一带。那儿有好几条街,是市集店铺围聚之处,天天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子峻对绸庄、药铺、米店……都视而不见,他感兴趣的只是几座书坊,偶尔到茶馆去听听说书,并没有一些京官子弟的玩乐恶习。

子峻来到一家“紫书棚”中,打算先看看有没有新鲜东西。他收集了一些珍藏书,有的是旧日绝版、有的是枣木绣梓的精品,若看到名笔、名砚或上好纸笺,他也不会错过。

然而,这嗜好也很昂贵,有时一套名书,可相当于三、四十石米的价钱。所以,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成了玩物丧志,反而得不偿失。

依他父亲俭省的习惯,书仍用手抄,一本本的下去,自己也可以增加更多的学识。

走出“紫书棚”,天忽然下起雨来,春雷响动,街上的人纷纷跑散,子峻也暂避到一家小茶馆,叫了几样炸糕、豌豆黄等京城小吃,啜饮着茶,暂解饥饿。

茶馆掌柜见生意上门,忙叫里面的瞎老头和他的孙女银花来为大伙唱几段曲儿。

银花约十七、八岁,梳着双飞燕的松髻,身穿窄腰的扣身衫,那眉眼竟有几分像茉儿。

不!其实并非真的像,银花哪有茉儿的清丽和贵气呢?只是,这近半年来,每当看到年轻女孩,他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神秘来去的茉儿。

他满二十三岁了,幼时曾与徐家表妹订婚,但表妹命薄,十四岁便病亡,他拈香拜过,却没有印象。

以后,父亲也替他积极物色过,但大哥娶妻、祖母过世、考乡试,一件又一件的接踵而来,竟让他无暇论亲,最后,想说干脆等他取得功名后,再一起办妥。

子峻并不心急,还觉得没有妻室才能了无牵挂地四处游历,而身在江南,与朋友交往,难免会与名妓唱和,那是流行的附庸风雅,尤其他有才子之名,想当他的红粉知己,藉机提高身价的花魁倒也不少。

但他不喜欢这种无谓的牵扯,常走得潇洒,令人怨他无情。直到遇见茉儿,经过半日的相处,他才明白,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的心版上印得如此深,彷佛她一直就存在在他的生命里,即使是诗词也写不出这种无以名状的感受。

她很在乎他中状元与否的事,有没有可能她会出现在北京城呢?

喝完一壶酒,子峻付钱要离去,任良突然匆匆走进店里来说:“少爷,总算找到你了,舅老爷那儿有请呢!”

舅老爷就是徐阶,他入阁干预机务已经多年,因擅写青词,颇得皇上喜爱。不过,内阁中有个严嵩,徐阶位在他下面,每日都得小心翼翼的唯诺附从,深怕有个得罪会脑袋不保。

但子峻也明白,徐阶是深藏不露,假如扳不倒严嵩,也会耐心地等到他死。

徐阶是这次会考的主监官,前几日,子峻才以门生的名义拜见,今日急匆匆的找他,又为何事?

子峻不敢耽误,直接到徐府。总管在门口就迎着他来到大厅,发现父亲竟也在座时,他的内心立刻蒙上一层阴影。是不是他试卷中痛斥时下弊病的用词太直,所以出了问题?

他向两位长辈问过安,便恭谨地站在一旁。

徐阶开口说:“今天叫你来,实在是发生一件事,恐怕要叫你委屈一下了。”

“什么事?是我的卷子惹祸了吗?”子峻忧心的问。

“不!你的卷子好极了,诗赋议论都是上乘,弥封阅卷时,大家都啧啧称奇。一开封,竟是你!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光耀了松江府,也给足了我面子。”徐阶顿一下又说:“问题是,我们就怕你写得太好了。”

“怎么说?”子峻完全不懂,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徐阶语气沉重地说:“今天严间老忽然临驾礼部,要求观阅试卷,并问有哪个士子是特别出类拔萃的,说他的小孙女已到当嫁的年龄,想招今科状元为女婿。”

严家小孙女?子峻立刻想到淳化驿站中那俗不可耐的女子。哪个状元娶到她,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

“严合老上回对会试亲自关注,是九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他是为大孙女择婿,偏巧试卷最好的三位士子都有妻小,可他却为一己之私,硬把排名中等的袁应枢举拔到前三名,弄个探花,很多人不服,但也敢怒不敢言。”任传周进一步解释。

“这不是枉法循私、公然舞弊吗?”子峻略有听闻这事,士林之人都很瞧不起袁应枢,但由长辈嘴里亲口说出内情,这还是第一次。“皇上怎么会允许他这样违法乱纪呢?”

“皇上自深居西苑以来,殿试已成为一个形式,只要严合老插手,他点谁就是谁,皇上都不管。”徐阶摇摇头说:“此时已无关文章的好坏了。”

子峻把话听进心里,琢磨一遍才说:“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心里有数,这一科我是没机会中状元了?”

“不!”徐阶很快地回答,“我就是怕你太出风头,反而中了状元。”

子峻有些糊涂了,他看了舅舅,又看看父亲。

“我一明白严间老的意思,就故意撒下你的试卷,所以!他挑了三个,还没看到你的。”徐阶停下来喝口茶。

“但殿试就藏不住了。”任传周接着说:“到时,他若点你为状元,你就注定要当严府的女婿了,因此……你舅舅和我商量,请你殿试时出五分实力就好,书法别太引人注目,在严家的势力下,你有个二、三甲的庶吉士就够了。”

子峻愣住了。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从四岁启蒙,努力读书,熟背一切经史子集,勤练诗词八股、无数篇的策论、数不清的五言八韵,夜以继日的,二十年来,为的不就是这最后的一试吗?

如今,他们却叫他把这毕生奋斗一半都付诸流水?

钦点一甲,名扬海外,是所有士子的梦想,直入翰林院,内可登内阁,外可为封疆大臣,如鹏鸟般一飞冲天。

二、三甲庶吉的待遇就差一些,光环也明显的缩小了许多。

他怎能甘愿就此放弃呢?这是污辱人的不战而降呀!

“不!我不同意,那是懦夫的行为。”子峻义正辞严的说:“我中了状元,偏不娶他孙女儿,他又能如何?”

“就是因为他能‘如何’,我们才担心呀!”任传周语重心长的说:“严家残害忠良,手段之毒辣,你都亲眼见过的。”

“你仔细想想,你愿意娶严家的女儿,成为奸臣一党,让人不齿唾骂吗?”徐阶问道。

“当然不!”子峻咬着牙说。

“再想远一点,严家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严嵩一死,严家必倒,到时,成为过街老鼠,身为女婿的任家极有可能会被牵连,甚至同罪下狱,那不就太冤枉了吗?”徐阶说。

“子峻,你舅舅考虑的事,并非杞人忧天。”任传周忧心的说:“我们还是避开严家这淌浑水比较安心。”

“至于功名,将来有得是,即使是庶吉士,若表现优秀,想入翰林及内阁,仍有机会;再说,有我这个舅舅在,总不会委屈你太久的。总之,事情要往长远大局着想,而不是争眼前的一时之气。”

两位长辈都如此说了,子峻显然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夜,他辗转无法成眠,内心愈想愈气愤。

考试不能考好,只能故意考个次等?这是闻所未闻之事!也只有这种君主昏庸、贼臣乱政的时代才会荒唐至此。

人人满嘴孔孟,为何世道竟会日益沉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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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一甲出炉,红榜上记着……状元傅承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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