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接着说:
“尉缭的话说得很在理。想起来,你我与他从小在一起,就那么个德性,需要人时亲热你,不需要时,一脚把你踢开。现在,他需要我,对我十分谦卑;他不需要你,所以对你这么刻保说不定他对你还有另外的盘算,你是燕国太子,有能力有威信,将来继承王位,对他称霸诸侯威胁最大。所以,请公子要分外小心,另图良谋才是。”
“听了贤弟这番话,我似大梦初醒。当初我来秦国作人质,只想到与嬴政有朋友之谊,没想到有利害冲突,更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变化。事已至此,只有想办法早日离开,才是上策。”
“我也是这个想法。”
于是二人商量离开秦国的办法。
过几天,燕丹便向秦王递上一个报告,说母后有病,作为儿子的,要回去伺奉汤药。
很快,秦王便有批示下来:“不准!燕丹要回燕国,除非乌鸦白头马长角。”
燕丹看了,又把高渐离找来商量对策。
不久,市面上传出流言,说某地出现白头乌鸦,某地马头上长了角。流言传入宫中,秦王召地方官询问,回奏果有其事,并即刻献上白头乌鸦和长了角的马。群臣都恭维说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是大王的福分,是秦国的吉兆。秦王本来迷信,听了非常高兴。
恰在这时,秦王收到燕太子丹的报告。报告上说,大王曾说,乌鸦白头马长角时让燕丹回去尽孝,而今果然出现了这样的奇迹,这预示上天将降大喜于秦,也是上天对燕丹的怜悯,望大王开恩放燕丹回国。
君王口中无戏言,又逢心情舒畅之际,秦王便在报告上批了“准予放行”四个字。
拿了批示,燕丹找来高渐离说:
“有了秦王的批示,你我一同走吧。”
“不行,”高渐离说:“在下本应随公子一道回燕,但现在是秦王正需要我的时候,我要走,他必不同意,弄不好连你也走不成。嬴政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公子应立即起程,迟了恐怕生变。至于我,请公子放心,等你安全回到燕国后,我会追随而来的。”
燕丹觉得高渐离的话有理,便连夜收拾行装,出了咸阳,一路快马加鞭回燕国去了。
高渐离奉命组建宫廷乐队的工作进展很顺利。后宫打扫出一个大院落,专供教练演习之用,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整日鼓锣笙歌之声不断。顿时,冷清清死沉沉的宫墙内便有了许多活气。全宫上下,包括太后、王后、嫔妃、太子,公主乃至只知低头伺候人的小太监小宫女,一概都活跃起来。就连整日板着面孔的秦王,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不过宫中最快乐的人还要算华阳公主。
那天清晨她还在梦中,一阵鼓乐之声随风徐徐吹来,随着乐声,她走进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大殿里。但见殿上灯火辉煌,一队舞女正在和着乐翩翩起舞。她原来坐在大殿上方,忽听一女子说:“请公主领舞。”她便起身走进舞女队中,随着音乐飘飘然旋转起来。
明明是个梦,怎么醒来音乐声还在响?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乐?仔细听,却来自不远处的宫墙之内。她很奇怪,便叫来宫女打听。宫女告诉她,是才成立的宫廷乐队在演练。
从此,她的日子不再寂寞,她沉浸在激动与欢乐之中。
但是,更使她激动与欢乐的还是夜里传过来的琴声与歌声。白天,那演练的乐声歌声虽然欢快热烈,但杂乱无章,听不出头绪。晚上的音乐就不同了,那是一个人独自演奏的,有时弹琴,有时击筑,有时还伴以或欢乐或忧伤或舒缓或激越的歌声。听着,真叫人心荡神摇,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感到无比舒畅。
听,那乐声传过来了,如丝如缕,如烟似雾,好像微风吹过面颊,好像绸缎揉过肌体,浑身上下痒酥酥,麻沙沙。那乐声传过来,又像天上飘下一阵毛毛细雨,落在心头。那乐曲她从未听过,却觉得很熟悉。拂着脸上湿润润,沾在唇边甜丝丝。听那节奏,舒缓而又明快;那音律,柔和而又鲜丽。她轻声地哼着,手指不断轻轻地叩击着床沿。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为了更清楚的听那音乐,华阳公主让宫女把她抬到廊沿下。月光,穿过稀疏的树枝树叶洒下来,把她的圆脸照得更白更亮了,恰如一轮小小的月亮。脸上,还闪着红白色的光,好似要与天上那轮明月争美斗艳。
琴声,从墙头传过来了。先是一阵飒飒风声。接着,是一片沙沙雨声。微风细雨过后有片刻的宁静,然后,是哧哧的欢笑声,窃窃的细语声。笑的什么,说的什么,听不见,但华阳公主觉得都能懂。
随着琴声,歌声唱起来了。虽然因离得较远,时断时续听不清,但那浑圆的男中音,那带着气声的哀叹与倾吐,她听得明明白白。她被震动了,被融化了。随着歌声哼唱着,身体摇晃着,手指叩击着……
“猫1身边的小宫女指着盖一层薄薄锦被盖的公主的腿说。
“什么猫,大惊小怪的。”打断了公主的兴致,她有些生气。
“公主,你脚边在动,不是小猫咪钻进去了?”
华阳公主自大腿以下早就失去知觉,脚边有没有猫,她不知道。
“一定是小猫,我看见它在公主的脚边动弹。”小宫女又说。
公主说了:“那就翻开看看。”
小宫女立刻翻开盖在公主脚上的锦被,没发现小猫。
“一定是你眼看花了。”公主说。
“咪、咪、咪……”小宫女唤了几声,没见猫的影子。
“公主,奴婢刚才看的实在……”小宫女委屈地哭了。
“你看你,这点小事也值得哭,快过来我给你擦擦。”
小宫女真的走到公主身边,任公主给她擦眼泪。
一曲终了,第二曲又开始了。
一阵激越的筑声,如狂风骤雨,如沙场鏖战;像瀑布直泻而下,像临阵拼命搏杀。而后,是高亢昂扬的歌声从天而降。她激动,她亢奋,她感到血液在沸腾,心跳在加快。她屏住呼吸,紧握的双拳一下下在空中挥动着。
小宫女看见那“猫”在公主脚边动了,这次她没有惊叫,她只指着公主的脚,用目光向公主示意。
公主便把目光移向自己的脚,果然在动。那绝不是“猫”,分明是自己的脚随着歌声的节拍在一下下摆动。她惊喜了,没等一曲听完,便拉过小宫女搂着欢叫起来:
“我的脚能动了1
突然,她又感到脚有些冷,叫小宫女快拿被子盖上。
“我的脚有知觉了1她不停地欢叫着。
公主的小院沸腾了。
第二天,“公主的脚能动了1“公主的脚知道冷暖了1……好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整个朝廷,整个咸阳城。
………………………………………………
第十章残月
在高渐离的乐曲声中,华阳公主一双瘫痪了多年的腿渐渐复苏了。随着她的站立,关于她的故事就更加丰富多彩了。
听说女儿的脚能活动知冷暖了,秦王顾不上吃饭,顾不上早朝,匆匆赶到华阳公主的小院。
“女儿,父亲看你来了。”刚跨进小院,他就亲切地大声叫喊起来。
但是里面没有反应,只有几个宫女低头跪接王驾。
秦王收起了笑容,向她们问道:
“怎么,公主的腿不是大有好转吗?”
宫女们都低着头,没人回答。
秦王甩了一下袖子,急步走进女儿的卧室。只见女儿睁大了一双哭红了的呆滞的眼睛发愣。
“怎么了,女儿?”秦王过去,握着女儿冰冷的手问道。
只听女儿叫声“父王”,便哇的一声哭倒在秦王怀里。
秦王伸手摸摸女儿的脚,干瘪瘪的,冷冰冰的,与往常一样。他问:
“女儿,不是说好多了吗?”
公主摇摇头。
他看着女儿这副可怜相,心中格外难受。没想到,那一马鞭会给她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常常为这事折磨得寝食难安。今天,当听到女儿的脚有了好转,便兴致勃勃地赶来。可是一看,还是老样子,就怒气冲冲地说:
“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1
华阳公主知道父王说的这个“他”是指医生。为了自己这双腿,父王已不止杀了一个医生了,怎么又要杀?她连忙揩了眼泪说道:
“父王陛下,这不关医生的事。昨晚,我在廊下看月亮,突然,我的脚能动弹了,也有些知觉了。当时我好高兴,以为从此就会慢慢好起来。但半个时辰后,又是老样子。我把腿捶呀掐呀,一点用也没有。刚出现的一点希望又没了,怎么不叫人伤心?”
华阳公主是个绝顶聪明又有才学知识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的腿跟那音乐有关,但她不便明说。那抚琴唱歌的明明是个男子,说出来岂不惹人笑话?
“如此说来,莫非与月亮有关?今晚不妨再去赏月,看看又是怎样?”秦王说。
“女儿也说不清。女儿谨遵父王之命,晚上陪父王一同赏月。”
“好女儿,你等着,我一定来。”
是夜,月华如水。秦王早早来到华阳公主住的小院里,与女儿坐在廊下闲谈。一轮明月正翻过墙头,躲在树影后面向小院窥望。
时光,静静地流淌着,围绕着公主的人们都静悄悄地注视着她的脚,可那被锦被盖着的一双脚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昨晚,大概就在这些时候……”公主又把当时的经过和自己的感觉向父王细细说了一遍。
说着,公主焦急等待的那乐声缓缓传过来了。先是一阵沙沙沙的筑声,接着便是颤悠悠的歌声。那曲调是欢乐的,歌声是欢乐的。细听起来,像牧童在草地上翻滚打闹,像村姑在溪水边洗衣嬉戏,又像一群青年男女在暮色中追逐欢笑。
乐声刚起,秦王就听出是高渐离在练指法吊嗓子,他边听,边向女儿讲高渐离,讲与他那段不平凡的友谊。公主听得很入神,但她并没有忘记听音乐,那欢乐的音乐把她带到天真活泼的童年,带到玩跳绳、荡秋千、捉迷藏的游戏里。记得有一次捉迷藏,在逃跑中一脚踩进水沟里,已是冬天,那脚冻得好痛好痛……怎么,她突然真的感到脚冷得发痛了,她高兴地叫了起来:
“父王,我的脚感到冷,冷得发痛……”
秦王听了立即兴奋起来,伸手去摸女儿的脚,说道:
“不,不是冷,是热。平日,我摸到你的脚都是冰冷冰冷的,怎么今天就热起来了?好,一定是血脉通畅了。快,”秦王对身边的宫女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毯子来给公主盖脚。”
“公主的脚又知冷暖了。”
“恰恰又是昨天这个时候,你说怪不怪?”
“那一定是月亮神的保佑。”
宫女太监们悄声交谈着,议论着。
真正的原因除了公主外秦王也知道,他早就听说音乐往往会有治病的效果,没想到高渐离居然有了这么高深的造诣。看来,我的女儿有救了。
“女儿,明天,我给你找个不用吃药不用扎针的好医生来,准保把你的病治好。”
“谢父王。”公主听懂了父王的话,含笑回答道。
秦王转脸看着女儿胖乎乎的圆脸在月色的映衬下越发红润了。
高渐离本来对秦王留他在宫中当乐队教练就不情愿,今天又传诏叫他到华阳公主住处去为她“治玻”他早就听说秦王有个女儿小时从马上摔下来跌坏了腿,瘫在床上已十年有余,换了几茬医生都没医好,嬴政为此还杀了人。现在,叫我这个操琴唱歌的去岂不是有意为难我?但王命难违,只得带上几件乐器,随太监去见公主。
公主从昨晚父王的话里已听出他将派来为自己治病的“医生”是谁了。长这么大了,她还没跟父王以外真正的男人接触过。太监,她天天都能见到,但他们不算男人。只有扶苏,但他早已被父王派去戍边了,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何况他是自己的兄长,不能算她所界定的那种男人。可是今天,她要见到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她从父王的介绍中,从听到的他那委婉的琴声和浑厚的歌声中,她在为他画像,想象他的言谈举止风度……
在她的心里,他的模样还没有画好,就听门外太监禀报:
“禀告公主,乐师高渐离奉诏前来拜见公主。”
“快请他进来。”华阳公主对身边的宫女说。
透过窗棂,公主见一个留着三绺胡须的男子迈着敦实的步子走进庭院,踏上台阶,在廊前停了下来,远远的对着她的卧室拱手说:
“高渐离奉命见过公主。”
公主听清了,正是那浑厚的男中音唱歌人的声音,不觉心中一阵慌乱,忙说:
“高先生请屋里坐。”
高渐离低头进屋,在宫女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
走得近了,公主才把他看清楚:大额头,尖鼻梁,一双浓眉下闪动着神采奕奕的眼睛。两颊丰满,唇红齿白。身材虽不高大,但魁伟坚实。微低着头坐在那里,如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
公主首先打破沉默说道:
“连日来,听到先生的琴音和歌声,悦耳动听,且能调剂心境,使我受益匪浅。今日得见,当面致谢。”
高渐离欠身道:
“在下为排遣寂寞,每晚弹唱几曲,打扰了公主的清静,还望公主恕罪。”
“哪里哪里,奇怪的是,近两日听了先生的音乐,我这多年麻痹的脚居然知冷暖能动弹了……”
高渐离听了也觉奇怪,自己本来是无心的弹唱,居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便说:
“这恐怕是太医的药功吧,在下只是随便弹唱,哪有这等效力。”
“我也想过,但两次都是在听到您的音乐后见效,这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了。其实,古书中也有过音乐能治病的记载……”
“可那是异人才有的手段,在下只不过是个平常的乐工。”
“先生不必过谦。我已卧床多年,经过不少名家高手诊治,皆不见效。而自从听了先生的音乐就有如此明显的反应,看来绝非偶然。”
听了这些话,高渐离心头掠过一阵惊喜。师父生前曾教过他许多奇异功夫,但对音乐治疗,她说这是一种长期修炼才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要有天赋和领悟,还要有对方的默契与配合,难道自己已在不知觉中掌握了这种方法?他还不敢相信,便说:
“如果公主确实因为听了在下的音乐,使您的疾病有好转,那也只能说是上天赐给您的福分,是您内心的感应所致。在下尚无这种功力,不敢贪天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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