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鸽子,他把那些诗稿一一翻出来诵读。那一百多首诗全是写的她,从第一眼看到她,到与她相交、相知、相爱,每一环每一扣,每一次欢乐与苦恼,每一个销魂的时刻,都没有漏掉。他本来准备在他们以后的日子里在一起细细诵读的,可是现在它们已成绝唱。他把那些竹简翻过一遍,牢牢记在心头后,便找来火种把它们点燃。顿时,一段美丽便化作青烟消散在空中了。
第二天,高渐离一如既往去排练节目,这是秦王交给他的使命,要他在一统海内的庆祝大典上安排规划音乐歌舞的演出。他把它当作一项神圣的工作,与嬴政的个人恩怨可以不计,一定要把这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大典礼的乐章创作好,演奏好。至于以后秦王将对他怎样,他听天由命。
秦王对高渐离的命运早作了安排,但他深藏不露。不到时候,他是不会说出的——即使到了时候,他也不会和盘托出,只是按心中的安排,一步步去做。
现在,他已成功地做了第一步:让高渐离稳下心来全力把乐府的事办好,特别是把这次庆典的事办好,不让他怠慢,更不能让他逃跑了——尽管有华阳公主把他紧紧拴住,但也不能不防。
对华阳公主,秦王的办法是让她在梦里呆看,直到最后时刻都不叫醒她。不过,她太聪明,又太有个性,防范是必要的……
秦王的计划深深藏在脑中,哄过许多人,却没哄过兴乐宫的吴后。吴后机灵敏慧,善良厚道,原与华阳公主生母玉姬亲如姊妹。玉姬死后她对华阳公主甚为关怀,只是因为宫中规矩很严,少有机会接触。
一日,秦王临幸兴乐宫,与吴后谈到栎阳公主的婚事,吴后说:
“栎阳较华阳还小一岁哩,姐姐的婚事未办,先办妹妹的,不知可好?”
秦王说:“华阳公主的婚事也快了。现在六国已削平五国,在庆祝天下归一时就办她的事。”
这个日子随齐国投降的消息传来很快就将到来,吴后暗暗为华阳公主高兴。
可是没几天,秦王再次驾幸兴乐宫时竟狂怒地吼道:
“哼!我非要杀了他不可,最多再等一两个月1
吴后忙过去扶着秦王,一阵安慰。她不敢直接问他要杀谁,只是说:
“谁这么不识时务,竟敢惹大王生气……”
“谁?还不是那个小小的乐工,一个自恃对朕有救命之恩就忘乎所以的狂妄之徒……”
吴后听了一惊。他要杀高渐离?她不敢再问,她知道,秦王说要杀谁,谁八成活不了。可是华阳公主怎么办呢?他俩爱得那么深……
她自知力量微薄,救不了高渐离,但她想尽量去减轻华阳公主的痛苦。
她找到一个去看华阳公主的机会。
见是兴乐宫的吴后,华阳公主飞似的迎了上去,先跪下请了安,然后便贴在她身上亲热起来。
吴后拉着华阳公主的手进了里屋,一阵问候后,华阳公主说:
“吴母后,自从老太后仙逝以后,宫里疼我的除您之外再没别人了,可是您好久都不来一次;而女儿又不能随意走动……”说着,竟忍不住流下泪来。
吴后受到感染,不停地擦眼泪,擦了几把却笑道:
“你别着急,很快就有人疼你了……”
“母后——您不要拿女儿开心了……”华阳公主扭了扭腰身撒娇说,她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几时拿你开心过?你把耳朵凑过来……”
“不听不听……”华阳公主口上这么说,耳朵却朝吴姬嘴边凑,听得她笑眯眯的脸通红。
“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呀,要不,你父王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会。”华阳公主要指天发誓。
吴后制止了她,把话题一转问道:
“喂,我问你,小公主,那高渐离究竟对你怎样?”
“母后,我说了您别笑话,他吗,他最疼我。”
“可是……”吴后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华阳公主紧紧逼问。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呀,听说他这一年多在外面……”
“在外面怎样?”
“你听了别气呀,”吴姬又故意犹豫了一下才说:“他在外面逛花街……”
“我不信,他不是那种人。”华阳公主很不服地说。
“我只是听说,看你把他护的。”
“他实在是个好人嘛。”
“男人中有几个像你说的这样好人?”
“哪怕一个,也是他1华阳公主说得很坚决。
吴后话一转又问:
“你那么喜欢他,是因为他帮你治好了腿病?”
“有这个原因,不过,即使他没有为我治病,我也会喜欢上他。”
“可是世上比他好的男人多的是……”
“我相信,但在我的眼里,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他是上苍专为我而生的……”
吴姬笑道:
“女孩子开初都这样,可是以后,你不会嫌他?比如他出身微贱,没有官爵……”
“父王已经说要任命他为太乐令……”
“现在还没任命呀。”
“就是永不任命,我也不嫌。”
“那你就认定他了?”
“认定他了,永不悔改1她说得很坚定。
“要是他……”
没等吴后说完,华阳公主抢过来说:
“他不会,他心里只有我,没别人……”
“好了好了,痴情的丫头,像谁会从你手中把他夺走似的,说这话,也不嫌脸红。”吴后说着,还在华阳公主脸上刮了一下。华阳公主便借势一头钻进吴后怀里耍起赖来,把她的胸口顶得又痒又痛,连连求饶说: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饶了我吧……”
华阳公主这才笑着抬起头来,但她发现吴后在流泪。
“怎么,母后,您在哭?”她奇怪地问。
“哪里?”吴后忙揩了眼泪,笑着说:“还不是你使劲蹭的,我胸口好痛……”
“女儿该死,女儿该死。”说着,华阳公主忙去给吴后轻轻地揉胸口。
吴后要走了,华阳公主把她送出大门外好远。回来时,她又跳又唱,好像幸福已经伸手可得了。
可是吴后离开华阳公主的小院后,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淌,她不知道他们会是一个怎样惨烈的结局;而她,却无能为力。她口中不停地念叨:“老天保祐他们吧1
华阳公主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好事一件接一件地来。
“公主殿下,奉大王旨意,给公主添派两个宫女供您使唤。”
华阳公主当然喜欢,没想到,父王那么忙也没把女儿忘掉,忙说:
“请公公转致父王,女儿谢恩。”
管事太监刚走,那只白鸽又从天下翩翩落下,毫无顾忌地飞进公主的卧室,围着她咕咕叫个不停。公主正在向两个新来的宫女问话,见了鸽子,草草问几句,便把她们打发走了。
华阳公主急忙抱起鸽子,从它腿上解下白绸,上面写的是她最喜爱的那首诗。虽然她已读过不知多少遍,但每次读,都能读出无尽的新意与深情。她把它展开,像读一首新作那样津津有味。
那诗写道:
云淡淡兮月如钩,
风习习兮影扶疏。
一曲轻歌摇曳行,
双影彳亍小径幽。
记得那时她刚刚从床上走下来,起初在房内走走,然后由宫女扶着,在廊檐下,在庭院中一步步挪动。随着腿力的恢复,她不满足了,她要去看更大的天,去感受更广阔的空间。她要到外面去玩玩,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外面玩了。在两个宫女搀扶下,她出了大门,后面跟着高渐离。她在院外花圃道路间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与高渐离没完没了地说这说那。不觉间,夕阳西坠,一弯新月高高挂上了蓝天。新月像是特地为她挂在那里似的,弯得那么可爱,亮得那么柔和;一阵又一阵甜丝丝的风吹过来,她再也站不稳,头一偏,便靠在了高渐离宽宽的胸口上。高渐离先是一惊,而后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搂在怀中……这时,两个小宫女已悄悄隐退到暗处。
那弯新月从树枝树叶间偷偷地把朵朵光斑洒在他们身上。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虫叫着,唱着不知名的歌……可是他们除了彼此间听到对方的心跳外,什么也没听到。
第二天,高渐离便向她献上这首歌……
………………………………………………
第二十二章朕为始皇帝
六国剿平后,秦始皇宣布:“朕为始皇帝,以后二世、三世,直到千千万万世,传至无穷荆”而华阳公主与高渐离的爱情却在此时短命夭折了。
离大秦帝国立国庆典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关于一统后的秦国的国体、帝号等许多重大问题还没有定下来。虽然,秦王心中早已有数,但他还是把一些大臣召集起来,叫他们发表意见。
李斯等人奏道:
“陛下举义兵平定天下,功高盖世,就是过去‘三皇五帝’也无从比拟。‘三皇五帝’所管辖治理的疆域不过几千里,而今大王所管辖的土地岂止万里?古代天皇、地皇、泰皇三皇中以泰皇为最尊贵,臣等斗胆建议,改王为‘泰皇’,改布告为‘诏’,大王自称为‘朕’”。
秦王听了心里很舒服,但觉得还很不够。作为一个伟大帝国的创始人,他不想沿袭过去,一切都要创新,要与众不同,要至高无尚。他自以为德兼三皇,功包五帝,自古以来谁也比不了,便说道:
“爱卿们的建议很好,不过,我再作点改动,用‘泰皇’中一个‘皇’字,用‘五帝’中一个‘帝’字,就称‘皇帝’吧!至于改天子自称‘寡人’为‘朕’,我非常同意”。
秦王一向对君王自称“寡人”很反感,寡人,寡德之人也,据说是表示自谦之意;其实是对君王的藐视,早就该改了。李斯等人的建议正合他的心意,马上表示“非常同意。”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话:
“今后‘朕’就只能君王专用,其他人不得擅用。”
李斯说:
“陛下所言极是,‘朕’作为帝王专用,可以分尊卑,也免得混乱了称呼。”
接着,秦王又说:
“历来君王在位时有位号,去世后又有封号,时间一久,谁也理不清了。现在重新立个规矩,就从朕开始称始皇帝,以后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
众大臣异口同声,一致拥护。
从此,一句“朕为始皇帝”便把秦始皇的称呼在历史上固定下来,并一直叫到现在。
秦始皇做事总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先走哪一步,后走哪一步,在他心中的次序早已排定,正如他讨伐六国事先已订好日程一样。现在,他梦寐以求的皇帝位置终于得到满朝文武大臣的认可,但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通过上天和祖宗的任命,还要在庄严的庆祝大典上宣布,诏告天下,说明此乃天意安排,才有绝对的权威,才符合程序。而这一套礼仪是少不得音乐的,原先秦国敲瓮击钵之类哪能登这样的大雅之堂?秦始皇从小受能歌善舞的母亲的影响,对音乐有特别兴趣,他要在当皇帝时听到世间最美妙的音乐,要普天下都知道大秦国不仅武功盖世,就是音乐,也是第一流的。要做到这点,非高渐离莫属。
乐府的规模已扩大到近一千人,高渐离除了创作改编乐曲,指导排练演出,还有不少事务工作要做。在高度的紧张忙碌中,他反倒感到很轻松;只要有了空隙,他就要想,想到他完成这次庆典任务后凶多吉少的命运,特别是想到与她的结局一片黯淡,他就感到窒息。他好像睡在床上,一块千斤巨石在慢慢向他压下来,那巨石刚好压住他的胸口便不动了,那滋味有说不出的难受。他希望那巨石往下压,把他压得粉碎,可偏不。
他只有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分散自己。果然,他从中寻找到许多乐趣,他的痛苦似乎减轻了许多。
但是这两日,尽管随着庆典日期的临近,工作更为紧张,高渐离却无法摆脱那揪心的焦虑和忧烦,原因是他好久没有见到那只华阳公主的白鸽了。
每次回到他在乐府后院的小屋前,他心里都有一阵激动,他多希望那只白鸽出现在他的窗台上;每次抬头望天,都希望那白鸽箭一般划一道银白色的弧光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可是,日复一日,已过了好几个该收到她的信的日子了,却不见那鸽子飞来。
没有比盼望心中挂念的人的消息,却又久久得不到更使人焦急难受了。高渐离在望眼欲穿的巴望中苦捱着日子。
难道那白鸽被老鹰叼吃了?难道被宫里人发现了秘密?或者,难道公主生了病?难道……
高渐离满脑袋装的是不祥的疑问。
白鸽的命运不幸被高渐离猜中,它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当初,秦始皇在口头答应华阳公主与高渐离的婚事时心里就下决心要赖掉它。他提出的那个在婚前不准二人相见的条件就在于让他们从此分开,互不相见,一年半载后,情感淡化了,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可是现在快两年了,他们之间还信誓旦旦,守定前约。特别是华阳公主最死心眼,什么非他不嫁啊,好女不嫁二夫啊,一派胡言!对女儿如此痴情于高渐离,他感到奇怪,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往来?
秦始皇是个敏感多疑的人,特别是遇上几次暗杀后,神经绷得更紧了。他在宫中专设了一支暗探队伍,由一名心腹管事太监负责,让他们以太监或者其他的身份为掩护,专门刺探各宫后妃及亲王太子公主等人的情况,随时向他报告。他觉得华阳公主的情况可疑,便给她派去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叫阿娇的,就是个暗探。
受过特别训练,身负特殊使命的阿娇去华阳公主小院的头天就对那鸽子产生了怀疑,对它特别留意。
华阳公主对宫中的暗探组织并不了解,但她知道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专会察言观色奉迎拍马,背后说小话搞小动作。她发觉阿娇就有那么点味道,当阿娇在注意那只鸽子时,华阳公主也把她注意上了。按说,她不喜欢阿娇,可以打发她走就是,可是她是父王的赏赐,不便让她走。
为了不使阿娇怀疑,华阳公主已十几天没有让鸽子带信了。她知道高渐离一定很焦急,但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耐心等待时机。
可是急于立功的阿娇反倒等不住了,她找个机会向主管太监把自己的怀疑讲了,主管太监立刻向秦始皇加油添醋地作了报告。
好哇你这个鬼点子多的小丫头,竟敢用鸽子传书带信与高渐离保持联系,该当何罪?他正要下一道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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