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装甲兵机关大院的军官和家属们,都瞪大了眼,注视着许光达。许德富和许德强两兄弟的到来,使许光达夫妇意外又高兴。
他们在热情招待的同时,很关切地问起家乡的情况。
许德富心情一沉,叹口气,说道:“唉,别提了,自打前年搞起‘大跃进’、‘大食堂’,天灾,打不下粮食,老百姓可苦透了,‘低标准,瓜菜代’,野菜都快挖光了。”
许光达对这些情况早有所闻,今天亲耳从自己哥哥口里听说,当然还是有些震惊。坐在一旁的邹靖华听到这些,心里一阵难过,她没有料到鱼米之乡的萝卜冲会苦成这个样子。看见哥哥气愤的样子,她赶紧倒上一杯茶,让他平静一下心绪。
许德富接过茶杯,喝了两口,稍稍平息了一下,接着问许光达:“乡亲们让我来问问你,是上头的‘经’错了呢?还是上头的‘经’是好‘经’,让下面的‘歪嘴和尚’给念歪了?”
许光达和邹靖华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他怎么解释呢?只好说:“四哥,这个问题太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吧。”
一说吃饭,许德富也不说什么了,他和许德强站起身,向餐厅走去。到了将军家,一定会有丰盛的饭菜,这下可好好吃一顿。可一进餐厅,和想象的却不一样,没有满桌的鱼肉佳肴,炊事员张进保端上来的只是两菜一汤。
许德富扫了一眼菜盘,一盘炒白菜片,一盘煮黄豆。他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心底的不快,全写在脸上。
这顿饭吃得很冷清,大家相对无言。尽管许光达不时给他们斟酒、夹菜,可气氛怎么也热不起来。
饭后,许德富、许德强进房间休息了。
“四哥他们好像不太高兴。”邹靖华小声地对许光达说。
许光达没吭声。
“四哥他们这次来,不但不能留他们长住,还得撵他们走,我这心里……”邹靖华又说道。
“是呀!堂堂的装甲兵司令员的家,竟不能容哥哥和弟弟住几天,这叫世人无法理解。”许光达说话中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可眼下又是这么个特定的时候,只能这样做。”
“我担心,四哥想不通,会闹起来。”
“肯定要闹的。四哥肯定会想我是司令员,又是中央委员,我不发话,谁敢撵他?党委的决议,我也不能例外。大院里来队的亲属多,工作难做呀!”
许光达靠在藤椅上,沉思不语。看到这情况,邹靖华也明白丈夫的难处,“这事由我来说。好了,你去开会吧。”
“对于只能住三天的规定,四哥和六弟他们肯定想不通,你多解释几句,委婉一些。给他们带点钱,拿几件衣服,看看还有什么吃的给他们带点。”
许光达戴上帽子,临出门又回过头来叮嘱。
“你放心去开会吧。”邹靖华送许光达出了门。
随后,邹靖华端着两杯热茶走进了两兄弟的住室。
“德华呢?”许德富接过茶问。
“开会去了。”
“他总是那么忙!哎,官当得大,心也操得重噢!”许德富对五弟的工作不太了解,但他有些心疼五弟。
“是呀!他整日忙得很。”邹靖华看着四哥,想找个机会和四哥聊聊。
“四哥,装甲兵司令部党委做了一项决议。”
“什么决议?与我有什么相关?”
“凡是来大院探亲的干部亲属,只准住三天,就要动员他们返回原籍。”
“定得那么死性?”许德富有些不以为然。
“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很多干部的亲属一来住就不走,原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来一趟不容易,本应照顾,提供方便。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都留下不走,如何开展工作,你说是不是?”邹靖华试探着说出想说的,但也不能直说,兄弟的感情不能伤害。
听到这里,许德富有些明白似的:“哦,是不是我们……”
“四哥,你是个明白人,我也就直说,党委的决议,都得执行,许光达也一样。”
“怎么,我和六弟刚来也得走?”许德富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了,“司令员的哥哥弟弟只准住三天?”
“是的,执行党委的决议,司令员的家属也不能例外。”
许德富的脸色都变了:“哼!我一来就看出了,你们嫌弃我们了……”
“四哥,你误解了,这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是赶上了这个特殊的情况,不要说是三天,就是住三年,我们也供得起。”
许德富一下就无话可说了。
说句良心话,弟弟和弟媳平日也没有少接济我们,不时地寄钱、寄粮票回老家……想到这些,许德富刚才那气仿佛又消了些,但还是有些想不通,他就不相信司令员留兄弟多住几天会犯哪家王法!
许德富声音降低了许多:“不管怎么说,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在乡下没饭吃,你看德强,都俄成什么样子了?”
的确,德强的身体瘦弱不堪,全身浮肿,面色蜡黄、憔悴,两眼失去了光泽。
邹靖华见这种情况也不好再多说,她心里也挺难过,谁愿意看着自家兄弟挨饿呢?
许德富见邹靖华不吱声,他也不好再发火、生气了。
吃完晚饭,许光达进了他的书房。
许德富见许光达一人在书房,随后也跟了进去,把门关严,小声他说:“德华,这里没外人,我和你说几句话。”
许光达请四哥坐下,给他点了一支烟。
“德华,不是我告弟妹的状,你不在家,她跟我们说什么党委决议,只准我们住三天,就三天啊!”说着,他伸出三个手指比划着。
“这事不能怪她,大家都要这样做,四哥,请你谅解我们。”
“这么说,你和弟妹想的一样,要撵我们走!是你的主意吧?”
“是的,是我的主意。”
许德富一听就来气:“这个地方,数你的官最大,你不发话,谁敢要我们走?”说着,转身赌气走了出去。
听见丈夫和四哥说话的声音这么大,又见四哥一脸不高兴地出来,邹靖华知道不妙,她赶紧走了进去,见许光达坐在那儿没说话,便坐下来对许光达说:“光达,你的心脏不好、千万不要生气。”
许光达笑了:“我不生气,哥哥的脾气我是了解的。再说,他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本来嘛,这事我应该处理好的。但看到哥哥生气,也不好再说,想缓一下再说。”邹靖华觉得自己应处理好这事,不让许光达分散工作精力,但事与愿违,便觉不安:“我……我没有尽到责任,为这事让你心里不安静。”
“不,这事也不怪你。”许光达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我倒觉得好对不起你。战争年代,跟我吃苦受罪;现在好了,解放了,在人们的眼里,将军的夫人该是何等的荣耀?”许光达停顿了一下,“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你的苦衷!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你替我操了多少的心!就连家中这些琐事,也让你操心。‘大有大的难处’,王熙凤说的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谁能料到将军的家也有‘难唱曲’呢?”说到这里,许光达有几分激动。
怨这该死的自然灾害,扰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搞得我们骨肉伤情。“
“不能全怪老天爷,我们工作上的失误也明摆着。”说到这里,许光达思索片刻:“在去年的庐山会议上,彭总针砭时弊、呈上‘万言书’,结果呢?我们并没有采纳彭总的主张,反而把彭总当成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头子加以批判。”许光达用十分沉痛的语言说:“这样一来,谁还敢讲话?导致这样的结局,遭殃的是人民!”
邹靖华点点头:“农民辛勤耕耘,汗珠落地摔八瓣。可是,他们现在都吃不到粮食。”
“令人痛心啊!”许光达说着用手在自己的头上拍了拍:“战争年代,人民用生命和鲜血支持了革命,用乳汁哺育了我们。而现在,我们却不能给他们以温饱……”许光达难过地团上了眼睛。
“要不,就留四哥和六弟多住几天,群众有反映,我兜着。”邹靖华征求许光达的意见。
许光达有些意外:“你这是……”
“德强身体虚弱,硬撵他们走,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说着,眼泪从邹靖华的眼里流了出来。
“不,不!不能这样。不能因为我就特殊。天下何止一个四哥和六弟,关键的是从根本上战胜饥荒。没办法,还得撵他们走!”
“天也不早了,这事还是由我做工作。你早点休息,别把身体急坏了。”
邹靖华说着出门,安排四哥他们休息去了。
此时,许光达激动的思绪难以平静:各地已经饿死了好多人,报上却在高喊“形势大好”,继续反右倾。如果再这样反下去,还得了吗?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彭总在庐山会议上的形象,他的“万言书”难道就没有一点道理吗?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这是对党的忠诚?
许德富和许德强来到许光达家时间不长,可疑问挺多,他们怎么也闹不明白:堂堂的大将,中央委员,招待他们的就两菜一汤,不见油荤,刚到就让他们走!
走进厨房,只见炊事员张进保正在做饭。许德富、许德强把厨柜一一打开,“收获”不大,也没见鸡鱼。
“张师傅,平时他们也就吃这个吗?”许德富指了指白菜。
张进保很认真他说:“平时还少一个菜,只是一菜一汤,不见荤腥。你们来了,邹主任特意招呼多加一个菜。黄豆是配给首长的营养品,一个月才三斤。”
许德富不信:“张师傅,莫哄我们了,哪个不晓得,像我弟弟这样的大将军,全国只有十个,别人没饭吃,我信,可他能没饭吃?!”
“实话跟你们说吧,首长家里也吃小球藻。”张进保指着门口一只大缸里的绿乎乎的东西让他们看,“这就是邹主任养的小球藻。”
许德富上前看了看,只见缸里一片绿色,说:“这东西也能吃?”许德富不解地问。
“报上说,这东西能当饭吃,而且有营养。事实上,以前谁也没吃过。”
张进保加重语气,“首长家的粮食也是定量的,况且这里来往的客人多呀!”
大将军家里吃代食品,许德富两兄弟是没有想到的。他心灵受到了震动,也不多说什么,回到住处去了。
第二天早晨,许光达陪四哥和六弟在院内散步,看见一个干部正指挥战士们装车。许德富有些好奇,凑过去问问,原来是在装粮食。这些粮食是全机关的干部战士勒紧裤带省下来的,准备运往重灾区,支援和帮助那里的人民度过灾年。
早饭后,许光达和邹靖华上班去了,临走前叮嘱四哥和六弟到街上转转,看看。
许德富和许德强也没有心思出去,老哥俩的心里很不平静,两兄弟就在房里议论起这两天的所见所闻。
“四哥,我觉得五哥他们的生活也很艰苦呀!”许德强用细小的声音说道。
“没想到这个样。”许德富摇摇头,叹了口气。
“开始我还真不信,堂堂的大将军,中央委员,家里吃饭还成问题,可现在……”说到这里,许德富说不下去了,来到北京的一幕幕,像电影似的在他眼前浮现,许光达当了大官,可心没变,也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吃代食品,生活简朴。想到自己刚来就跟五弟夫妇发火,党委规定亲属来院,只准住三天。这也是没有办法,不是弟弟他们忘恩负义。这时,他有些后悔似地责备自己。
“德强,我的火气太大了,你看这两天我冲德华发火,他们不会记恨我吧?”
“哎,五哥夫妇俩是好人,知道我们的心情,不会的。不过我们还是要体谅五哥他们。”
“六弟,你说咱俩怎么办?”许德富问。
“四哥,听你的,你说住就住,你说走就走。”许德强也不知怎么办好,从内心来说,还是想留下,毕竟这里比家里好多了。
许德富也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了。
夜里,许德富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他索性起床,披上衣服,想到德华书房去坐会,同五弟聊聊,拉拉家常。来到北京两天了,光顾生气,好多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想到这里,他走到五弟的书房门口,门虚掩着,正要推门,房里传出说话声,忙把手缩了回来。心想,这么晚了还有人和五弟谈话,他站在门口犹豫着,听出是许光达和邹靖华说话的声音,谈到德强什么,他索性站在门口偷听起来。
“……光达,你知道吗?为了四哥和六弟的事,己闹得满城风雨。……
有的人在背后议论我六亲不认,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情,五哥和六弟现在的情况,我都知道,你看六弟身体极虚,我心里疼着呢!“说到这里,邹靖华的声音有些埂咽起来。
“哎!在一些人眼里,我也是黑了心的。但是,他们哪里知道我的一片心啊!”说到这里,许光达稍停顿了一下,“我妈妈死得早,哥哥嫂嫂对我格外照顾,缝衣做鞋都是嫂子的事;哥哥和爸爸起早贪黑,累死累话,挣了钱供我念书;自我参加革命之后,哥哥和嫂子又为我提心吊胆,还被当成‘共匪家属’挂牌游街;后来,我逃避敌人的追捕,跑到清河县,又是四哥和大哥他们千里送信。”许光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接着十分内疚地说,“说实在的,我欠哥哥的债太多了!可现在正赶在节骨眼上,装甲兵党委有这个规定。我也不能自己破例,否则会有多大的影响呀!”说到这里,许光达的声音有些沙哑,“作为中央委员,国家搞成这个样子,我是上对不起党,下对不起民,在家里对不起哥哥和弟弟……”
许德富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推开门,闯进书房。
许光达和邹靖华被他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许德富。
“我和六弟明天就走。”许德富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得很突然,但仿佛他已下定决心,拿定主意。
“明天就走?!”
“是的!我们不能再难为你们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许光达站起来:“四哥,我对不起你,让你伤心了……”
“不……”许德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抱住许光达:“是哥哥不好,我都知道了,你们自己还吃代食品,哥哥我心疼啊!”说着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许光达安慰许德富:“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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