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新年过后,形势进一步恶化。在上海“一月风暴”的影响下,各地相继夺权,好多地区处于瘫痪状态。
新年许光达仍住在医院,病情有所好转,可心情越发沉重。
1 月16日,许光达回装甲兵司令部主持了一个重要会议。晚饭时,邹靖华给他炒了几样平时喜欢吃的菜。许延滨、曾正魁也在家,他们不断地讲着外面发生的事。许光达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越听越不耐烦,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邹靖华见许光达不安的样子,便说:“你不要担心,忧虑过多,对你的身体不好。以后,你还是在医院养病,少回来,眼不见为净。”
许光达知道这是邹靖华关心他,苦笑了一下,也没吭声。饭后,轿车停在家门口,许光达正准备回医院。突然,跑来一些机关干部和军校的红卫兵。
“许光达,走,到办公室回答问题去。”一个臂戴红卫兵袖章、平头的小青年喊道。
邹靖华觉得情势不妙,平时,机关上上下下见到许光达都很友好、礼貌,尤其是年轻人,见到许光达,老远的就敬礼,开口闭口都是“首长”,可今天怎么突然变了?口气这般生硬,态度不礼貌。
“司令员有病,正在住院。病好后再回答你们的问题。”邹靖华往前跨了一步,对来人说。
“不行!必须今晚回答。”
许光达用极平静的态度说:“好吧,今晚我可以随你们去回答问题。”
许光达转身脱下大衣,递给邹靖华:“放心,没事。”
“可你的身体……”
许光达跟一群人刚走,又来了一伙,闯进家门,为首的竟是许光达的生活秘书陈志文。一进门,直奔许光达书房的保险柜。哗哗啦啦,把里面全翻出来。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又对许光达的写字台、书柜乱翻一气,还是一无所获。他又冲进其他房间,仍没搜出什么,就把邹靖华卧室里的一石膏仕女像给砸碎了,说是砸“四旧”。
“把黑名单交出来!”
“什么黑名单?”
“‘二月兵变’的名单。”
“你是秘书,你都知道,还用问别人?”
陈某无言以对。其他的人继续大翻,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有什么名单,却抄出一面日本旗,红卫兵们如获至宝,说这是许光达叛国投敌的罪证。
许光达万万也没想到,二十年前,他与日寇浴血奋战,亲自从日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品,今天竟然成了投敌叛国的罪证。
许光达为何遭此突然袭击?原来,16日下午李作鹏在海军机关对军队院校来京的红卫兵代表及各总部群众代表说:“贺龙要搞‘二月兵变’,许光达是总参谋长,还有王尚荣、廖汉生、黄新廷……”这样点名,那些人听见风声,便行动起来了,这简直是莫须有的罪名!康生过去说贺龙、彭真搞“二月兵变”,现在又把许光达扯了进去。
陈某没有搜到黑名单,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曾正魁:“黑名单一定被你转移到解放军总医院去了,把它交出来!”
曾正魁的父亲曾诚富是解放军总医院的心血管病专家,是高干楼的副主任,也是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当时,北京医院、协和医院这几家中央首长经常就医的医院搞起了“四大”,专家、教授受批判,影响正常工作。于是,把这几家的高干及专家集中到解放军总医院,实行军管,不开展“四大”,以保证中央首长的就医。基于此,陈志文怀疑曾正魁把黑名单转移到解放军总医院去了。
“你凭什么说我转移什么黑名单到解放军总医院?根本就没有什么黑名单!”曾正魁质问陈某。
“你是许光达的‘黑联络员’,能瞒别人,还能瞒住我吗?”陈志文似乎知道什么,得意扬扬地说。
曾正魁自从同许延滨订婚后,因两家仅一墙之隔,加上许延滨在哈尔滨念书,她就常常过来,陪俩长辈说说话,以减轻他们对儿子的思念。邹靖华和许光达因为就延滨这么一个儿子,特别喜欢女儿,就把曾正魁当成亲生女儿看待。“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许光达就更离不开曾正魁。有时由她陪着出去偷偷看大字报;有时由她带回外面的消息。这些情况,作为许光达的生活秘书,当然是清楚的。陈志文由此死咬曾正魁是许光达的“黑联络员”,黑名单一定是她转移了。
曾正魁气愤极了,当即声明:“咱们把话说清楚,你们可以派人到总医院去搜我家,你们刚才已经搜过,我身上没有黑名单,那好,我现在就回学校去,在问题没搞清楚以前,我不回家,这总可以吧!但是,你们必经把问题搞清楚,对你说的话负责。”曾正魁告别许延滨和邹靖华,回到北京钢铁学院去了。
陈志文在曾正魁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正打算离开,一个红卫兵在许光达的写字台上发现了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照片,是许光达同一名外国人照的合影。他急着把照片取出来,对陈志文说:“陈秘书,你看,许光达到现在还保留着同苏联人的合影,这就证明他与苏联勾结,充当苏联的特务。”
邹靖华和许延滨相视而笑,觉得这帮人也太无知、无理。照片是许光达前不久访问阿尔巴尼亚时,同恩维尔。霍查的合影。这是一张极其正常的照片,可红卫兵和陈志文拿着它,夹着日本旗,好像找到了什么重要的情报,离开了许光达家。
许光达这时己被带到装甲兵俱乐部,好多人坐在那里,有来自装甲兵所属各院校的红卫兵代表,还有三总部的群众代表,装甲兵机关院里的人也来了不少。俱乐部的气氛相当严肃,谁也不敢高声说话,静静的,却是十分沉闷。
一排红卫兵坐在主席台上,他们手里都拿着红宝书。
“许光达,你知道我们要你回答的问题吗?”
许光达没有吭声。在装甲兵机关这么多年来,在主席台上的许光达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气势汹汹地直呼其名。
“一、你要交代‘二月兵变’的阴谋、篡夺总参谋长的罪行;二、你鼓吹‘没有技术就没有装甲兵’,是反对突出政治,是资产阶级的军事观点;三、听说你有三个老婆,除了北京的一个,老家还有两个。这是犯重婚罪。”
许光达平静地扫视了全场,说:“好吧,我现在来回答第一个问题。”
许光达平静的声音里,包含着他为共和国的新生、建设奋斗的情感,也包含着他对党、对革命事业、对人民的忠诚。
礼堂的人,个个屏住呼吸,目光都集中到许光达的身上。很多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些问题是非常敏感的。
“你们说的‘二月兵变’,我不清楚。”许光达以军人特有的坚定,回答着他们。造反派也没料到许光达会这样回答,失望之后,造反派就呼口号“打倒许光达!”“许光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霎时,紧张、沉闷的礼堂混乱起来。
主持会议的人见大家的呼声太乱,没法听许光达说话,就指挥大家静一静。
“谁都知道,如果搞‘兵变’,那是要掉脑袋的,我跟贺龙搞‘兵变’,我把脑袋挂在裤带上去抢个总参谋长当,而我现在就是国防部副部长、大将,这个买卖太不划算,亏本的买卖我不干。”许光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了一个有趣的比较'奇·书·网…整。理'提。供',回击了他们的提问。
会场上有人笑了,也有人觉得不满,大声地说什么。会场吵吵闹闹,主持会议的人无法让全场再安静,尤其是无法使许光达就范,反而让许光达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命令休会。
至此,身为中央委员的许光达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关押起来了。
许光达被带去回答问题,急坏了邹靖华,她担心他的身体,本来因心脏病他还在住院,造反派们不知让他回答什么问题?他们动不动就给挂牌子、戴高帽子,还要坐“喷气式”,倘若这样对待许光达,如何是好?想到这些,邹靖华的心都悬起来了。
过了一会,许延滨回来了,他是偷偷到礼堂俱乐部听完批斗会的。他一回来,邹靖华就急切地问:“延滨,你爸爸怎么样?”
许延滨见妈妈这样担心,赶紧告诉妈妈,会议已经结束,爸爸没有被“武斗”。邹靖华稍稍放了心。但是,许光达被拘留,不准回家,邹靖华感到很愤慨,却无可奈何。
许延滨告诉妈妈,造反派提出三个问题,邹靖华听了,感到好气又好笑,尤其是第三个问题,说许光达有三个老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光达被关押起来后,首先受到株连的是邹靖华。邹靖华当时是有色金属设计院政治部的副主任,因不是主要负责人,前一阶段受批斗不厉害。许光达被拘留,很自然要罪加一等,批斗也就随之升级了。
一天,设计院的造反派们从装甲兵的造反派那里抄来一首许光达写给邹靖华的“情书”,以为抓住把柄了,这样在他们看来邹靖华思想反动,生活堕落就有据可查了。造反派们强词夺理地说:“你保留这份‘情书’就是思想糜烂,精神颓废。革命者应该心里只装着革命,不能有任何杂念。”
邹靖华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你们无法理解一对老夫妻在战争年代用鲜血和眼泪凝成的爱情,它无碍于革命,却鼓舞我们献身革命!”
“住口!许光达历史上一贯反对毛主席,你为什么美化他?”一个女红卫兵喊起来。
邹靖华冲着那名女红卫兵轻蔑地一笑:“姑娘,你今年才多大年纪?许光达当纵队司令员的时候,你还没来到人世间哩!你怎么知道他历史上一贯反对毛主席?”
“……”那名女红卫兵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这……不管怎么说,你必须同许光达划清界线,揭发他的罪行,争取宽大处理。”
“他有什么罪行?战争年代,枪林弹雨,用自己的生命为革命出生入死;建设时朗,不顾自己的身体健康,不分白天黑夜地忘我工作。这些都是他的罪行吗?”邹靖华平静了一下她的情绪,接着说:“我们结婚都快四十年了。
彼此的心都凝在一起了……这界线能划清吗?“
“她不老实,拉出去游街,打打她的威风!”有人喊了起来。于是,冲上来几个造反派,七手八脚地拉着邹靖华游街示众。邹靖华对个人受到的侮辱还挺得住,她担心许光达,心脏病怎样呢?多日不见了,他会怎样呢?
北京钢铁学院的红卫兵和装甲兵的造反派串通起来,逼曾正魁交出“二月兵变”的黑名单,揭发许光达的罪行。
曾正魁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们见正面的提问,曾正魁根本不理睬,转而问:“你在许光达家里看见他经常读的是什么书?”
“我看见他经常读的是《参考消息》、毛主席著作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有关材料。”
“许光达让你看什么书?”
“他让我看的是雷锋和王杰的故事,叫我争取入党。”“你这是给许光达评功摆好。”造反派实在拿曾正魁没办法。造反派们在曾正魁那里没有“收获”,又到哈军工,逼许光达的儿子许延滨和侄儿许树云交出“二月兵变”
的黑名单,也同样遭到他们的严正斥责。于是,造反派从四楼坠到地面一个大条幅,用吓人的字体写着:“许延滨、许树云何许人也?”
许光达被关押以后;开始静下心来考虑自己的问题了。他想:戎马生涯四十年,难道一点错误没有?被关押之前,整日忙忙碌碌,我许光达又不是神仙,工作中肯定会有失误的,过去没时间坐下来反省,现在好了,没有干扰了,可以安下心来写检查了。许光达怀着一颗真诚的心,对自己的历史进行了一番清理,查找自己的缺点和错误。
许光达是不明不白地被关押起来的,而后又于3 月31日,在被关押两个多月后,不明不白地被释放了。
回到家,邹靖华很关心许光达的身体。而许光达则继续沉浸在对自己历史的清理之中。他让邹靖华、许延滨、曾正魁和沈燕帮忙,把家被抄后剩下的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他写的文章以及他过去的讲话稿、日记都找出来,对着党的方针政策,对照毛主席的指示,查找错误。
他对许延滨、曾正魁和沈燕说:“你们都参加过红卫兵,都写过批判稿,现在就要求你们用红卫兵的挑剔眼光,从我的这些材料中找出缺点错误,要‘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哪些是不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我要做触及灵魂的检查。”
邹靖华、许延滨、曾正魁和沈燕按许光达的要求,用大白纸画成表格,一边是许光达讲的,另一边是毛主席讲的,中间是批注,指出许光达错在哪里。许光达花了很多的时间,一共写了十几万字的检查材料。许光达打算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会议上,把这份检查公布出来,认真地解剖自己。
许光达想,既然是一场运动,难免有些人受到触及、受到误会,甚至蒙受不白之冤,这都是可以理解的。运动嘛,总有一天会结束,问题总有一天会搞清楚。
装甲兵的造反派们对曾正魁一直是耿耿于怀,许光达获释之后,她几乎是天天来看望,帮助许光达查资料,写检查。这使造反派们坐卧不安,担心这个“黑联络员”到处联络。造反派们为了控制曾正魁的行动,勒令她交出装甲兵大院的“出入证”,理由是:你不是装甲兵的人,不准出入装甲兵大院。
这种情况,许光达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对曾正魁说:“你回家去吧,我这里不用担心。”
“不,爸爸,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你。”曾正魁的态度很坚决。
“要不,你同延滨结婚吧。”许光达征求曾正魁的意见,想这样来解决问题。
本来,曾正魁和许延滨想把婚期再拖一拖,至少要等到许光达的问题搞清楚,到那时,选择一个好日子,把喜事办了。可是,现在造反派要撵曾正魁出去,曾正魁和许延滨商量,同意结婚。
曾正魁到学校去开证明,学生科管这事的人却不给开,要曾正魁经所在班级的红卫兵讨论后,拿出一个意见来,然后再说。
“我结婚,是我自己的事,凭什么让他们讨论?”生气之后,还得想法开证明。校办公室王主任,老工人出身,与人为善,当曾正魁提出要开结婚证时,王主任笑眯眯地说:“这很简单嘛!到学生科就可以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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