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18章
大老婆不大,小老婆不小(2)
这次上山,大家玩得都很开心。客人不但游览了老鹰崮,欣赏了崮下村的那棵300年树龄的老银杏树,还到穆陵关下边看了看,吃饭的时候,饭菜也是十分丰富的,詹姆斯用金黄的小米煎饼卷着山上种的“鸡腿葱”(沂蒙县的特产,以葱白长似鸡腿而闻名,辛辣而甘甜),一口一个的好吃。但彭奕敏却吃得很少,对于爱吃的鸡肉炖蘑菇也是只点了几筷子。我爷爷早看在眼里:“彭老师怎么不下筷,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彭奕敏秀眉微颦:“不,我胃不太好,小时就不太好。”
我爷爷像是开玩笑:“难怪你老是把点心给孩子们吃。哈哈……不过别太在意,十人九胃,十胃九寒,是不是受凉了?”
彭奕敏就像被大夫号准了病根:“对对对,就是我上中学时喝汽水太多,受了凉,老是吐酸水。”
我爷爷仔细端详了下彭奕敏的脸色说:“不过不要紧,看你气色不错,也不是太消瘦,恐怕不难治。”
“您还会看病?”彭奕敏来了兴趣。
我奶奶说:“多少会点,他没事好抱着个药书看,差不多也是半个郎中了。”
我爷爷很是自豪:“按你们的说法,这叫万能的主赐给了沂蒙山无穷无尽的药材,咱老鹰崮就是座中药铺,那天我给你采几种发热的药,你回去熬熬喝。同时,坚持多吃姜……”
“姜?就是那种很辣的姜?”彭奕敏作出了痛苦的表情,好像她已吃了一嘴的姜。
“对,就是它。它可是个好东西。”我爷爷认真地说道。又问在座的人,你们知道孔子在当年的那种生活条件下,为什么能活到76岁吗?就是因为他“每餐必姜”!
我爷爷笑笑说:“很多人学圣人这,圣人那,可就是忘了学他的养生之道!也不曾注意到古书中对这一点的记载。要知道,姜是发热的,对人的身体百益而无一害。记住,要多吃姜,尤其是生吃。”说完,拿起桌子上的一块姜咬了一口。人们这才注意到,他的饭碗前就放着一块姜。
“我现在就吃……”彭奕敏一下子就像变成了个小孩,拿过姜就咬了一口,顿时辣得直淌眼泪:“哇,主啊……”
在我的记忆中,打我记事起,我爷爷就整天强调要吃姜。我想,他之所以活了快100岁,的确与每餐必吃姜有关。
彭老师他们快下山的时候,我奶奶多了一嘴:“大妹子呀,你心眼好,人也俊,该寻思着找个婆家了。”按年龄算,我奶奶比彭老师还小两三岁,但她是结过婚的人,故就按当地风俗称她妹子。
“不是不想寻思呀。”彭老师倒很爽快,“只是没有碰到合适的。”
詹姆斯耸耸他的大鼻子:“仁慈的主还没有给她送来。不过,会送来的,会送来的。”
我奶奶叹了口气说:“唉,怕只怕这沂蒙县里没有配得上你的呀……”接着又嘟囔,你最好还是回天津去找,成了家也好回天津。顶不济也是济南和青岛。不料,彭老师却说得很坚决:“我要是想在大城市找,就不来这穷山沟了。主认为,这里更需要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爷爷同彭奕敏老师的接触自然就多了起来。我爷爷常去学校,看看国术课的进展情况,顺便给彭老师捎去他精心采摘并晾晒的中草药,彭老师碰上礼拜六也会随我父亲和叔叔一起来山上玩玩。时间一长,在彭奕敏老师的胃病明显好转的同时,俩人也有了感情。主终于将我爷爷送到了她的面前。我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把这事给捅开了。
1937年春,我爷爷和彭奕敏喜结良缘。酒席是在王达礼当年请他吃全羊宴的德顺楼举办的。方方面面的人都到了。县府的王达礼县长主持婚礼,已是商会会长的关润林也到了,教会方面是詹大善人,村治学院方面是季风……
酒过三巡,一身儒雅气,爱吟诗作画的关润林,捋着垂至前胸的银白胡须(关有美髯公的雅号)作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大老婆不大;下联是:小老婆不小;横批是:英雄美人。
不久,最初的两位“月下老”——我的父亲和叔叔已经遵从彭奕敏老师,不,我三奶奶的教诲,考取了青岛的礼贤中学,到青岛上学去了。我三奶奶说,我可以不到济南、青岛找对象,但世荫、续荫两个孩子必须到济南或青岛上学。经过再三权衡,最后定在青岛。理由是,青岛是港口城市,靠着海,外国人多,新生事物多……以后的历史发展证明了我三奶奶的预言,此后的青岛,无论是日本人1938年对它的再次占领(第一次是1914年,1922年巴黎和会后交还中国),还是国民党对它的接管,还是解放后的岁月,尤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的改革开放,它几乎都跑在时代的前列。至今,很多的西方人都知道青岛,而不知道济南。
对于我三奶奶这样一个既善良,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女性,谁也不会想到她仍没有逃脱旧中国女性“红颜薄命”的噩运……此次不幸,使我爷爷悲痛万分,伤心欲绝。他常常哀叹:人生无常,一切都在命中。
第二部分
第19章
鬼子来啦(1)
鬼子来啦,1938年1月12日……
“那个小鬼子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两个家伙把枪往树上一支,人在三里远外架电话线……”
以上这话是我爷爷亲口告诉我的。他强调说,那个时候的中国人,真的是一盘散沙。
我爷爷告诉我,日本人是1938年1月11日占领昌乐的,第二天占领沂蒙。
日本占领昌乐的第二天,当地的富绅们便组成了维持会,家家门口挂上太阳旗。日本人很高兴,唱了一晚上的歌。
沂蒙县虽然没在第二天就成立维持会,但是占领沂蒙县城的第一批鬼子也没祸害老百姓。他们一共来了100多人。带队的是个少佐,长得白白净净,带一幅电影里日本人常戴的眼镜,但说起话来却像吼叫,尤其是对他的士兵。他的名字叫麻田什么玩意,一段时间里,老百姓都称他为麻田太君。这次是日本占据沂蒙县城人数最多的一次。此后,常常换防,人数有多有少,最少的只有三个人,但早上起来仍坚持出操,其中有一个40多岁的老鬼子待的时间最长。据说,他头部受过伤,平时只是负责喂喂马和看看仓库。
因为此前鬼子的飞机曾来轰炸过,我在第五章一开头已经说过了,炸了我们家老宅子,并炸死了我曾二奶奶的那次轰炸。所以,老百姓个个门窗紧闭,不敢外出。几个年纪大点的老头,为了讨好鬼子,就在街当口摆上了点心和茶水,但鬼子们没吃也没喝,而是分别去了县政府(过去的老县衙门,直到1954年才拆了)和教堂,并在门口升起了太阳旗。而后,100多个鬼子卸下枪械装备,开始吃饭,吃的全是自己带来的饼干和罐头食品。几个大胆一点的孩子跑近了观看,有个老鬼子还丢了几块水果糖,但孩子们抢到手后,又一哄而散。
第二天,鬼子便在县衙门口、教堂门口和民众教育馆门口等几处热闹的地方贴出了“安民告示”,原文大意如下:
此次日军进驻支那是为平息争端而来;中日同文同种,理应相互提携,共存共荣,共产主义害了俄罗斯,又来中国伸毛腿;中日不该战,一俟和平协议签署,旋即撤军(强调一下,并没有“大东亚共荣圈”的提示,此口号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提出的,但很多人往往搞混了)。
接下来,日军最高指挥官麻田少佐领着几个鬼子军官开始一一拜访城里的几个大户,请他们出面组织维持会,当时日军奉行的政策是“访谘父老,求拜贤能,物色各方公正士绅出面维持秩序。”
他们找到的第一位人选就是当年差点被韩复榘、王达礼砍了脑袋的共产党人关庆民的父亲关润林。在上一章里我刚刚作了交代,他时任商会会长。但遭老人的拒绝,老人推说自己年老体衰,无法胜任。想回乡下养老,随后,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挥毫泼墨写下两句诗:雪满山城鸦去尽,独留老鹤守寒梅。
麻田少佐是日本东京文理学院大一的学生,入伍前就酷爱中国文化,并粗通中国古诗文。当下对这首诗大加赞赏,便没再纠缠,而是一挥手很快撤出了关家宅院。第二天,关润林便悄然离开县城回老家关家桥“养老”了(实为组织抗日)。
日本人做的第二件事是组织老百姓,清理、翻修县城里的厕所(我们老家人称茅房)。那里的厕所一是少,二是很不讲究。一到夏日,奇臭无比,遇到下雨天,屎尿四处流淌,不远处则是吃水井。本来,王达礼的新生活运动接下来就是修厕所,不料想还没来得及,日本人就打进来了。日本人当然不高兴,就捂着鼻子说,大大的不卫生,有病的大大的。并马上组织人进行整修,挖了储存坑,翻修了墙壁及盖顶。同时,把很多水井的井台用洋灰(即水泥)砌高。
还有一件事在老百姓中影响很大:一个日本兵吃了城西关王婆子的豆腐脑没给钱,王婆子壮着胆子告到了麻田少佐那里。麻田少佐当场把那个士兵找来,问他吃没吃老太太的豆腐脑,那位士兵说没吃,麻田少佐让那士兵张开嘴,士兵一张嘴,露出了残留在牙缝的豆腐渣和一嘴的韭菜花味。麻田少佐一句话未说,抡起手掌向那个士兵的脸上扇去,一气扇了五六个耳光,方才住手。随后又赔了王婆子钱。
。。。。。。
当时的中国老百姓,已经完全地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不战而退。下边的专署和各县政府也乱成了一锅粥,有跟着韩往南撤的,也有坚持守土抗战、明知不胜、也要一战而死的,如聊城的范筑先,但全山东毕竟就他一个英雄。大部分的专署及县政府是选择了先行隐蔽,而后慢慢组织抵抗的路子。沂蒙县以东的高密国民党抗日游击队就是这么做的。1938年4月15日(阴历3月15日),他们在高密孙家口一带设伏,袭击了过路的日军一个车队,打死了当时的侵华日军中将中岗弥高及39名日军士兵。此事在当时影响甚大,大大地鼓舞了人民群众的抗日热情(作家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对此有过描写,后又被拍成电影)。
王达礼走的就是这条路子,当他听说他一贯敬仰的省主席韩复榘不战而撤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韩主席算是完了……”(果不其然,韩在当年的2月24日被蒋介石以“违抗军令擅自撤退”的名义处决,同日任命原国民党青岛特别市市长沈鸿烈为国民政府山东省主席。)
当时,王达礼的下属及南撤下来的昌乐县长劝说他一块南撤时,他予以断然拒绝:“父母官平时为民谋利,战时守土为本,我既是一县之长,就有统领百姓同力抗战之责。我不走,你们谁想走谁走,我要进山里打游击。沂蒙山区72崮,够我转一辈子的。我就不信小日本的屁股蛋子能坐稳了……”于是,他断然将县保安队的50多号人、41枝步枪、一挺轻机枪带进了老鹰崮还要往南的牛头崮等山沟沟里。同时,他还设法带出了县财政的10万块现大洋,这为他日后拉起了一支近300人的游击队打下了基础。
临走,他来到了老鹰崮,动员我爷爷同他一起南撤。但我爷爷没有同意。我爷爷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是政府的一县之长。你暂时进山是对的。但我不能走,毕竟西南三乡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是撤不走的。既然大伙信得过我,我就要对他们负责任。我有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如果小日本不祸害老百姓,那另说;如果他们偷鸡摸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我手里的这些枪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一死,死了还是岳飞、文天祥。”
我爷爷说,当时,老百姓没什么觉悟,也不知什么国内形势、国际形势,他们就是这么想的,简单而执著。
王达礼想了想说:“也是,还是汉魁兄想得更周到。那就先这么着,我先带着队伍进山,你就留在这儿观验观验。咱们一里一外,也好有个照应,咱们常联系。”
临走,我爷爷执意要送王达礼两箱子弹。王达礼十分激动:“这年头枪火就是命根子,还是大哥你留着用吧。”
我爷爷说:“你别忘了,你是政府的人,是明牌子,我不过一介草寇。眼下你更需要它……”
王达礼过意不去,抹去眼泪,脱下了自己的一件全用狐狸后腿皮做的皮大衣:“汉魁兄,别跟我废话,这皮子你穿上,权当是小弟在你身边。”
我爷爷的眼泪也出来了,他深知王达礼的脾气,连推脱也未推脱,就接下了来。抗战后期王达礼在安丘“项山大战”中光荣殉国(是役,国民党113师与日寇血战竟日,重创日军,少将师参谋长张植桴壮烈牺牲)。我爷爷就再没舍得穿那件皮子,而是一直保存在身边。1960年大饥荒,为了活命,我爷爷才将这皮子卖了,一共卖了40块钱。这40元钱,也没有救了我那可怜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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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19章
鬼子来啦(2)
国民党的王达礼暂时退了,共产党的关庆民却迎风而上,很快在沂蒙县拉起了抗日武装,番号叫“山东沂蒙人民抗日义勇军(1938年6月,山东的各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统称八路军旗号,关庆民的游击队亦改编为“八路军山东抗日纵队沂蒙独立团”)。
王达礼前脚走,关庆民后脚就到了。
自1932年他游说我爷爷参加暴动未果至今,已是6年过去了。国民党的监狱并没有使得这位共产主义的信仰者身体憔悴、面黄肌瘦。他依然是带了幅玳瑁眼镜(玳瑁属于爬行科,海龟纲、大的有一米多,色彩斑斓,花纹多样,隐约透光,还可入药,这种珍贵的眼镜只有有钱人才能戴得起)。说起话来同他老子关润林一样高音阔嗓。
他是从他们义勇军的根据地柿子崮赶来的。柿子崮在沂蒙县的最南边,周围全是山,距离县城80多里,再往南就是沂水地界了。这儿比起老鹰崮和王达礼占据的牛头崮来,要偏僻得多,穷得多。但是,正是这两点,被关庆民看中了。他就是要在国民党及其他势力达不到的地方扎下根来。
跟他同行的除了两个护兵外,就是个20来岁的青年后生。那模样居然长得和他一样,眉清目秀的。曾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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