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领舞自然是洪二妮,她脸盘难看吧,但身条挺好,是块跳舞的料(1973年,她差点和我一起当了文艺兵。因为他哥哥的问题,政审时被拿了下来)。我们常常一练就是一上午,谁也不许说累,谁要说累,就是不忠于毛主席。
谢怀是我们几个孩子中最笨的,怎么教也不会,尤其是最后的那个动作“就让他刺刀见红”,他老是做不到位。洪二妮就熊他:“蛮熊,你为什么不使劲,你不忠于毛主席,和你爸爸一样。”
谢怀就吓得哇哇大哭:“报告洪司令,我的腿老是不打弯,我一定刻苦训练……”洪二妮是我们红小兵的司令,只是不带“总”字。
由于有着自己的妹妹被痛打的教训,加上自己是蛮子,所以,谢怀十分小心,那段时间里常常一人练到半夜,专练那段“就让他刺刀见红”。
终于有一天,领舞的洪二妮司令,跳得太用劲,一下跌倒在舞台下,摔肿了脸,红小兵的忠字舞才停了下来。不久,上边又说这是搞形式主义,这忠字舞就再也没人跳了。
但接着就是全矿上下男女老幼背诵老三篇,因为林副主席发出了指示:“老三篇是最容易读……”但实际并不是这么回事,小孩年轻人容易读,像我小妹妹新丽就背得滚瓜烂熟,常受大人表扬,我们家甚至因此让她去给我爸爸送饭。但是,没文化的老矿工们则不容易读。矿食堂有个炊事员李大爷,外号“红烧肉”,因为他的红烧肉做得最好吃(好像现在再也吃不上那么香的红烧肉了,不知是猪肉变了味,还是人的烹饪技术落后了)。他大字不识一个,领工资都是按手印。他背起来就特别难。他常常拿着毛选躲到一边去背,却常背错:“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新四军、八路军。”
“是八路军、新四军……”
但他马上就会背成:“我们的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
“又错了,落了一句‘和共产党’……”
你越纠正他,他就越急。
还有一句:“……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他老是背成“庄里的人死了,还开追悼会。”
往后,他就成了学不好毛著的反面典型,在矿食堂全体职工大会上要受批评。他胖,弯不下腰,就干脆跪下向毛主席像“请罪”。
“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家几代血贫农,是您让我们翻身得解放,还教我学会了做红烧肉,可我连您的老三篇都背不会,这是我不忠于您的表现,我该死我有罪……”
斗到第三次上,李大爷爬上了8层高的洗煤仓,一跃而下自杀了。因为他太胖,把工友用来收尸的国防牌自行车(当时最加重的一种车型,青岛出产)都压坏了。
为什么我妹妹背得好,就单让她送饭呢?这是为了博得看守“牛洞”的造反派的高兴,好给我爸爸送点好吃的。我小妹妹新丽那时正上一年级,她长得恬静、可爱,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漂亮而有神。京剧样板戏《杜娟山》上演后,人们都说演柯湘的像我妹妹。又过了几年后,反映赤脚医生生活的电影《春苗》放映了,矿上的人又都说,演春苗的李秀明像我妹妹。她还特别聪明,她是我们家第一个背过老三篇的人。她的普通话也特别好,抑扬顿挫的节奏也掌握得好!要不是因为我爸爸的问题,她早就被选到矿务局作朗诵表演了。
一开始送饭我们没经验。因为我是老大,都是由我送。送去后,把门的造反派要检查,说走资派不能吃得太好。有一次,我急中生智,说:“新丽,你跟去送饭,记住,嘴要甜,要一口一个造反派叔叔,哄他们高兴……”
我妹妹人小鬼大,到了那儿,果然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不一会,居然给那些人背起了老三篇。逗得那些人哈哈大笑。很快,我妈妈专门为我爸爸烙的单饼卷鸡蛋就顺利地送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一招不灵了,尽管我妹妹以后还唱样板戏,还唱《打靶归来》等革命歌曲。我爸爸不但吃不上好的伙食,还被转移单押。我妈妈说这里边肯定有事。
果然,某一天的早上,矿革委主任刘振学(时为矿一把手,因革命需要,他已由总勤务员改称为刘主任)带了几个人到我家找到我妈妈宣布:“我们去沂蒙外调的材料已经来了,王世荫的问题已经得到证实,他早在青岛读书期间就加入了国民党的军统组织,是不折不扣的军统特务,我们奉命抄家……”
我妈妈辩解说:“老王的这一问题,1952年三反五反时已经有了结论,是没影的事。”
“住嘴,三反五反的结论怎能算数。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要扫荡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搜……”
于是,几个人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连我们家的炉底都翻了,抄走了我爸爸存放的一些书籍、字画(其中有不少我爷爷的正楷书信),最后还拿走了我们家惟一的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说怀疑这是跟台湾联系的发报机。
被凶狠的吵骂声和劈里叭嚓的抄家声惊醒的我们三个孩子,急忙穿上衣服,龟缩在一边。我小妹妹毕竟太小了,就站在那儿睡着了。
洪亮哥领着几个年龄大的红卫兵走了过来,把我们兄妹三个叫到当院,让我们立正站好:“王新年、王新华、王新丽,你们三个听着,现在我以矿革委副主任的名义宣布,你们三个从现在起就是走资派的狗崽子了!从今后,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矿革委一成立,矿务局的造反派便兑现了原先的诺言,鉴于洪亮哥在揭批自己父亲大叛徒的斗争中,勇于狠批私字一闪念,真正做到了大义灭亲,便让他作为学生代表,当上了矿革委副主任。
“还有你们,以后有事要多向我汇报。”洪二妮也跟着来了。她手握一杆红缨枪。那时,能扛红缨枪的只有她一人。
我们三个一齐回答:“是,洪司令。”
洪二妮很不满意:“回答得不齐,再来一遍。”
我们又一齐回答:“是!洪司令。”
“还有,”洪二妮把红缨枪一顿,“王新丽以后不要背老三篇了,显什么熊能,毛主席的书不能让狗崽子背……”洪二妮老是背不好,谁背得好她就忌妒谁。
“我能唱……唱样板戏,李铁梅和小……小常宝吗?”我小妹妹可怜巴巴地问。
“不能唱!”
我小妹妹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一连哭了三天,哭得山摇地动,任谁劝也劝不住。
我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慌张,急忙给我爷爷写了一封信,谈到了矿上的造反派到老家外调的事,让他快去打探一下是怎么回事?问问到底是谁在捣鬼,还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
第六部分
第55章
我也是造反派(1)
这个时候,我爷爷的日子也不好过。
因为毛主席说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所以上至中南海的刘少奇,下至崮下村的王汉魁,谁也别想逃脱。
沂蒙县的一帮子人也拉起了造反派组织,起名为“东方红战斗队”,后觉着战斗队规模太小,又改成了“东方红兵团”。并有一首顺口溜式的队歌:
东方红,出沂蒙。
誓死捍卫毛泽东。
打倒一切帝修反,
沂蒙山河一片红。
东方红兵团当时干了两件惊动沂蒙的大事:一是砸烂了“刘少奇的旧县委”,成立以秦三腿为首、巩海峰为副的县革委;二是决心揪出以大土匪头子、大军阀王汉魁为首的一批历史反革命。
在这里必须先说说县革委主任秦三腿。秦三腿是这人的外号,说句不文明的话,他的第三条腿是指他的生殖器,意思是说他的那玩意大,跟一条腿差不多。他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与他经常调戏妇女有关。他原是县酒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因调戏妇女,进过两次公安局,老婆也跟他离了婚。就是这样一个人,靠造反起家,进了县革委会。不知为什么当时的造反派似乎都有点那个,枣西矿的刘振学吧,是好偷,老家的这位姓秦的吧,则好色。
至于副主任巩海峰,则是以解放的老干部的身份进的县革委的。“文革”开始时,他是县革委会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由于他有心计眼皮活,一如当年整我爸爸时那样,跟造反派跟得紧,所以,很快便官复原职。
东方红兵团之所以拿我爷爷开刀,毫无疑问是因我爷爷的资历最老,影响最大。拿了我爷爷就镇住了全县。
。。。。。。
就在这危机关头,有人出面相救了。
这是1967年早春二月的一个晚上,北风呼啸,雪花漫舞,整个老鹰崮及崮下村全被白雪所覆盖。远远的,有一个人影向山上走来,由于雪太厚,他走得很吃力。几乎是在爬。
终于,人影在村北头坡地的小院里停下,并急促地敲起门来:“爷爷,爷爷……”
“谁呀?”我爷爷急忙披上衣服。
“是我,李祈安,小安子,小安子呀……”
“啊,小安子呀,你怎么三更半夜的……”我爷爷赶忙给他开了门。
这时,他的被窝里还有个女人,这人就是传说中同他相好的郑寡妇,刘英的那个远房的姨。不过,他没让李祈安看到她。
他将李祈安迎在堂屋,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快说,什么事孩子?”
“快,爷爷您赶快跑,县里的造反派要来抓您了,标语都写好了,说您是大土匪、大军阀……”
摇曳的灯光中,我爷爷沉默了好长时间。“好哇好哇,终于搞到老子头上了。哼,没那么容易……”
接着,我爷爷又关切地问李祈安:“怎么样,孩子,你和你娘还好吧。”
那时,李祈安已经16岁了,已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沧桑:“还凑和吧,造反派让我和我娘扫大街,从东大门往西……”
“要顶住,孩子,要照顾好你娘。”
“爷爷您放心,我会顶住的。”自挨饿那年,我爷爷将救命的玉米杂面送给了他,他就认我爷爷做了亲爷爷。
“有空看看书。”我爷爷没忘了交代。
“我在自学算盘呢,”李祈安一说到算盘,眼睛里就放光,“我喜欢那玩意,喜欢算账。”
我爷爷说:“好,孩子,艺多不压身,好好学,学好了等着算总账!”
可以看得出,李祈安自小就有经营头脑。这就不难解释改革开放后,他为什么成了沂蒙的首富了。
我爷爷就是我爷爷,在这紧急关头,他仍是“胜似闲庭信步”。送走了李祈安后,他急忙敲开了支书穆蛋的家门。
穆蛋一听,有点吓坏了:“这些狗日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看您还是远走高飞吧。”当时,他提议我爷爷去南边的柳埠暂躲一下。柳埠就是当年我爷爷打退了土匪刘黑七后,老百姓给他送了一块“桑祥屏藩”匾的地方,那儿的老百姓都视我爷爷为神仙。
“三爷爷,咱连夜就走,我让三胖带几个民兵亲自送你。”穆蛋最后又说。
但我爷爷没有说话。他稳稳地坐在那儿,玩弄着桌上的一块毛主席像章。终于,他发话了:“走不是个办法,这回的‘文化大革命’不同以往,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再说,我要一完蛋,当年的一些老伙计及他们的家人都要受牵连。”
“三爷爷,那你说该怎么办?”穆蛋急了。
我爷爷一字一句地讲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讲?”
“我们也成立群众组织,你来当总司令,三胖当副总司令,我来给你们当顾问!”
“咦,好办法!”穆蛋一下乐了,“聘您当总顾问,总字显得大。”
我爷爷嘿嘿笑了,笑得像个孩子:“我怎么觉着又像回到了1937年鬼子刚来那阵,到处都是总司令。哈哈……”
穆蛋想趁热打铁:“我去喊三胖去,咱一块商量下,这小子一下成了副总司令。哈哈……”
我爷爷说,算了,喊他干吗,反正就这么回事。咱俩胡吹海谤一阵就行了。
最后,两人商定,以崮下村、关家桥、柳埠南部山区,还有柿子崮的农民为主,成立“红太阳造反总指挥部”。也打造反的大旗,拒不承认大流氓秦三腿为首的县革委,“东方红兵团”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是典型的保皇派。油炸秦三腿,炮轰巩海峰……
我爷爷最后说:“大旗要搞得大大的,总指挥部这几个字要更大。”
“印章刻多大!”
“刻成碗口那么大。”我爷爷说,因为他见过东方红兵团的章,有茶杯那么大。
“对,镇过他们……”
一两天的功夫,附近的农民全部组织起来了,号称10万大军(与我爷爷当年管辖的人数相当)。我爷爷的头上一下有了6顶光环——老八路、老英雄、老团长、老参议,老政协、老干部。
第六部分
第55章
我也是造反派(2)
有一阵子,秦三腿组织人员来抢人。但在关家桥西头的老桥上,让早有准备的红太阳造反总指挥部的人给堵了个正着。望着狼狈而逃的秦三腿,农民们又吹呼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秦三腿,三条腿,三条腿,跑得快……”
就这样,靠着这一招,我爷爷躲过了“文革”浩劫,他没有被批斗一次,没有被打过一次。
也就在这时,我妈妈的信也辗转到了我爷爷手中,我爷爷一看就明白了,知道又是巩海峰在捣鬼。但这在当时是一种常见的政治现象,一个人胡乱写点什么外调材料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运动后期,只要有人找我爷爷搞外调,他就老往好处写)。要想改变我爸爸的命运,只有重写一份证明材料。
这份材料必须由两方面组成:一为群众组织(必须声称是造反派);二为县革委。
群众组织的好办,就以红太阳造反总指挥部的名义写就行,怎么写怎么是,然后盖上那个碗口大的红章。关键是县革委的,为这事,我爷爷思考了差不多两天。最后觉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只有找巩海峰。那么,怎么找呢?
在一天的深夜两点,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我爷爷要通了巩海峰家电话。
“谁呀,深更半夜的……”是巩海峰的老婆接的电话。
“巩海峰的冤家。”我爷爷冷冰冰地说。
“您……您有什么事?”
“冤家能有什么事?打冤家呗。”
“你……你到底是谁?”这时,电话已被巩海峰接了过去。只听他老婆惊慌慌地说,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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