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们平日里虽然跟我爷爷学了几个常用字,但对历史还是一片空白,你跟他们讲陈胜太远,爷爷就给他们讲了李自成李闯王进了北京后贪享受、争权力、闹内讧的故事……
郑五麻子听说我爷爷要走,心里喜滋滋的。因为他早就想挤兑我爷爷了。如今看到他们主动“撤局”能不高兴吗?但他表面上还是挽留一番,最后还十分“仗义”地送了两箱子弹、五袋小米和三桶美国生产的照明用煤油(美孚石油公司的产品。在那个时候,这是最好的照明用油,比中国老百姓常用的菜油可好多了)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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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我爷爷所料。郑五麻子的杆子在县城里很快就不得人心。几个乡绅联名跑到济南府告状。当时的山东督军是军阀田中玉。田中玉一声令下,从临沂调了一个团,把个小小的沂蒙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官军团长令郑五麻子两天投降,投降还可保小命,否则破城后,一个活人不留。依老规矩,砍头示众。
郑五麻子从来就不是个服软的货,他硬是不降。不但不降,还把告状乡绅的家眷拉到城头上,用他的大铡,一个一个地铡了。官军团长急红了眼,一声令下开炮。那门用两匹马拉的小炮咣咣地响了起来。那时节的人哪里见过炮呀,这小炮一响,土匪们乱了。官军们经过一个夜晚的激战,终于攻下了沂蒙县城。
据县志记载,这场民国十三年的血战,官军伤亡59人,郑五麻子的土匪除了20多个幸免于难外,全部被捂。不是被打死了,就是受伤被俘了。被俘的多达130多人。“悉数在城东门被铡头示众,所用铡刀为郑匪所携带……行刑时间几近一上午。三把铡刀终至卷刃。匪首郑氏最后一个被行刑,被大铡八块……匪尸堆积如山,污血厚达二寸,血腥味三里不绝……”
需要指出的是,幸免于难的20多人,是由郑五麻子的儿子郑宝宝带着去安丘送烟土了,故躲过一劫。但12年后,他因参与了中共沂蒙县委领导的暴动,被韩复榘砍头示众。父子俩的下场都不妙。
据当地人讲:这场攻城血战是自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9月,捻军攻破沂蒙县城旋被清将僧格林亲统诸军复又夺回以来,最激烈的一次战事。在一百多年前的那次战事中,沂蒙县知县被捻军处死,衙署被焚,印信遗失。约月余,捻军即被清“德楞额兵勇”尾随追击,“捻军大败,一直退至兰陵镇(今苍山县,出兰陵美酒的地方)。”
第一部分
第9章
因为会唱京戏,我二奶奶上山
我二奶奶上山,是在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以后。我二奶奶上山本身就很有故事,她上山后又引出了一系列的故事。
我二奶奶人长得很漂亮(我爷爷说,我奶奶根本没法跟她比),她原是即墨县一个名叫“香四海”(也有称“响四海”)的京戏班子的花旦。那一年到昌乐闯码头,被城东刘家坡的地主刘川洪给看上了。刘川洪的一个侄子在北洋政府的财政部里是个不小的官,所以刘川洪这人很横。当年,他已70多岁了,但硬是纳年仅18岁的我二奶奶当了侧房。
对了,我二奶奶艺名红辣椒,俗名邹素芹。我们不妨先称她素芹。
活该刘川洪这老淫棍没艳福,他刚刚跟素芹拜了堂,三个来月后,素芹就让我爷爷下山捞活的杆子们给绑到了山上。刘川洪到底有钱,第二天3000块大洋加20两烟土,便一分不少地送到了山上。
按说,素芹应喜滋滋地恨不能一步下山才对。但奇怪的事发生了,那素芹死活也不跟着送钱的人走。问为什么,就是不说,最后说:“你们要是硬要送我下山,我就死给你们看。”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呢?”那四问。
“俺就是留在山上当土匪也不下山。”
“嗬,想入杆子?你会使枪吗?”几个弟兄们一起起哄道。
我二奶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俺不会使枪,使枪是男人的活儿。可俺会唱戏,别忘了俺的艺名红辣椒……”
清清嗓子,马上来了一段《穆桂英挂帅》。我爷爷打小最爱听家乡戏吕剧。最爱听《王二小借年》。杆子中的众弟兄几乎全是当地人,对京剧也是不大感兴趣,更听不懂。但那四是内行,我二奶奶还没唱完,他那儿就叫起好来。
“好来……”那四像是发现了传家宝似的急忙对我爷爷说:“大掌柜的,行。这妮的嗓子、唱功、眼神、招式都行。就留下她吧。闲来无事唱了给大家解闷。”
“弟兄们,你们说呢?”我爷爷高声问道,我爷爷说,与其说留下我二奶奶唱京戏,不如说看上了她的美貌。
“行啊,这京剧吱吱呀呀的也蛮有味的嘛。”
“热闹就行,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嘛。”
“你唱穆桂英就当穆桂英吧,给俺大掌柜的当个压寨夫人吧。”
弟兄们一起哄笑起来,把我二奶奶闹了个大红脸。以后我爷爷才知道,我二奶奶对我爷爷早有爱慕之意。
接下来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了。我二奶奶正式成了我爷爷的第二位女人。但要说是传统意义上的压寨夫人,我爷爷说也算不上。因为我二奶奶只会“文”(唱戏),不会武,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她使爷爷多多少少愿听京剧了。还知道了当时的一些名角,如有着“金霸王”之美称的金少山、武生演员“小杨猴子”杨小楼,以及已经去世的“小叫天”谭鑫培等等。
……时间长了,我二奶奶才告诉了我爷爷她为什么宁死也不回刘川洪家的原因。原来,那位老淫棍身子骨已经不行了,就变着法地折磨我二奶奶,他每到深夜,就放出自己喂的一只公猫来。让那只猫来舔我二奶奶的私处……很多人不知道,猫舌头是有一层细刺的,舔人是对人的一种强刺激。刘川洪为了怕我二奶奶喊出声,每晚都用棉布塞住她的嘴,这种折磨简直比用刑还难受。
我爷爷听说此事后,怒不可遏,大骂畜生,发誓除掉刘川洪……
我爷爷第一次规规矩矩地按江湖规则办了事:深夜,给刘家射去了“响箭”,箭杆上绑了一封“讨命檄文”,称:……刘氏淫贼,荒淫无度,常用禽兽之行径摧残良家妇女……当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知道什么叫“响箭”吗?那是当年土匪们用来通风报信的手段。响箭是很有讲究的。首先,矢头(即箭头)须用高铜打造,磨得锐利而闪光。箭杆用扎木或竹子削成,笔直无弯。有的刻有精美的图案和标识,有的干脆刻上响马头目的名字,江湖上称作“明人不做暗事”。响箭的矢头下面吊着一到两只小巧的铜铃。响箭射杆上挖出扁而窄的风道,射出后由于空气的流动,而发出一种尖厉的哨声,用以震慑对方。故,旧时响箭又称“哨箭”、“鸣镝”(毛泽东《满江红》词中的“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就是指的响箭)。
不久,他就派人将刘川洪杀死在了当地的一个大集上,因为听说那个老淫棍又娶了个16岁的小妾……这是我爷爷少有的一次下令杀人。
实际上,我爷爷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他常把“穷有志气,富有善心”这八个字挂在嘴边。
这个富字在这儿应当作权力讲。因为我爷爷一生未曾真正富有过(但也未贫穷过)。但,权力还是有一些的。比如说,老鹰崮山上的大掌柜,由匪转官的县西南三乡的区长——注意,不是招安。是平安地由匪首转为“地方官”的。这应归功于梁漱溟先生在山东邹平县搞的“乡村建设”运动,以及当时的国民政府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韩绝非像民间传说的那样简单粗暴,胸无点墨,洋相百出)。我爷爷说,如果不是七七事变日本人打来了,他兴许能当上沂蒙县的县长。
再回到我爷爷的富有善心上。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发生在我二奶奶和那四之间的那件事……
第一部分
第10章
夺妻之恨,恨不起来
原来,因为那四和我二奶奶都爱唱京剧,唱来唱去,日久生情,不久两人就好上了。正巧,这事又被几个巡山的弟兄给发现了。
那段时间,山上山下比较平稳。没有大的动乱,光是收商人来往的过路费及各个村子的保护费就够吃的。这样,我爷爷每个月里总要单独下山几次(最多带个精明的马弁),他常去的有潍县城、昌乐城、临朐城等,最远的到过青岛。每次去都要住个三四天,主要是买买书、买买报,用来“透透新鲜气”。
那四与我二奶奶就是这个时间里好上的。
。。。。。。
当几个巡山的弟兄们发现了那四与我二奶奶在山沟里“那个”时,马上告诉了我爷爷。
你可以想象到我爷爷的羞愤和震怒,他突然掏出了怀中的小左轮,往桌上一摔:“戏子就是婊子,婊子统统无情……”
从这句话里可以听得出,我爷爷主要是烦我二奶奶。在他看来,这事都怪我二奶奶。“母狗不撅腚,公狗不敢弄”。人、狗同理。你想想,整天价“郎君呀”、“官人呀”、“妹妹我呀”的唱,嗲声嗲气,眉来眼去,不唱出歪门事来那才叫怪呢!
按照山规,出了大事要召开“常委会”来共同研究。我爷爷就召了他手下的三个头头开会(加上那四共四人,人称四大金刚)。不用说,三位金刚主张严惩。尤其是那位排行老三的金刚来顺(外号“母蝎子”),更是恨不得吃了那四。当然,他的小九九我爷爷心里也清楚。
最后决定:“赐”我二奶奶上吊,卸掉那四的左膀,逐出山门。
不料到了开大会那天,事情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那四让人绑了自己,背上别着一把刺刀,急冲冲来到了台前,一声不吭,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爷爷面前:“大掌柜的,诸位弟兄,今天我有话要说,现在我是负刀请罪,我说完后,愿杀愿剐,悉听尊便。”
看这阵势,众弟兄们全都静了下来,我爷爷说:“当然可以,有话请讲……”
那四说:“先说下,这事与二夫人无关,是我戳叽的她,责任全在我。要杀要剐由我一人担着,请放了她。”
“不不,这事与二掌柜的无关,”那四话未落音,我二奶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是俺勾引的他,俺愿……罚……愿剐,请把他……他放了,呜……”
那四瞪了我二奶奶一眼吼道:“住嘴,这里没有娘们说话的份儿。”
我二奶奶马上不吱声了,只是嘤嘤地哭。
那四接下来的慷慨陈词,却把大伙说愣了:“其二,我要说的是……大掌柜的,您要扪着心口问问自己,您倒是有两个老婆子,那玩意儿一天到晚闲不着,可弟兄们呢?您想过没有?弟兄们也是人呀,也有七情六欲呀,那小猫小狗还叫春呢?对不对?平日里下山,您不让祸害妇女,这也对,弟兄们服。可是,单靠逛窑子,压寡妇就能解决弟兄们的烦心事吗?”
逛妓院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压寡妇”可能还陌生些。压寡妇就是指山上的弟兄们各自行使自己的本事,同山下的一些寡妇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隔三差五地来快乐一番。但是,这种方式常常出现一些问题,有时是一个寡妇同时挂了两三个弟兄,就要闹出些是非来。但寡妇也有自己的道理,我又不是你们当中哪一个人的老婆,谁使钱谁来呗,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撵……还有的则是弟兄们压了一些假寡妇,即有些是有夫之妇,让人家的男人告上山来,最后还得花钱消灾。
那四的话把大伙都说哑了,整个大庙堂里鸦雀无声。
那四好像还没有完,他突然大吼一声:“牛蛋,把你怀里天天掖着的红布兜和骑马布子拿出来,让大掌柜的看看,怕什么?想女人就是想女人,不想女人还算是男人吗?”
那四话一落音,众人便一片喳喳声。牛蛋是出了名的壮汉,三十多岁,膀大腰圆,耍得一手好螳螂拳。打起仗来十分勇敢,但弟兄们都说他有个臭毛病,爱收集些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裤腰带了,红布兜了,甚至还有裹脚布。他平时偷偷藏着。自己一个人放哨时,就拿出来使劲闻。
“是这样的吗?”我爷爷厉声问道。
牛蛋嗫嚅道:“回大掌柜的,是……是有这么……么回事。”说完,解开前怀,果然是件女人的红布兜。
若在平时,人们肯定一阵嬉笑声,但是,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笑。整个庙堂里一片死寂。我爷爷说,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的那种气氛。
那四又跪着向我爷爷挪动了两步:“大掌柜,容我再说最后几句话,如果山上够吃够喝,还是想办法给诸位弟兄找个媳妇吧。就是不能全部找上,也得尽量找吧。论功行赏,论资排辈……”
说完,那四腾地站了起来,喊道:“行了,大掌柜的,我的话说完了。送我上路吧,下手快点,别让我受罪。”
那四到底是个有情义的人(这一点倒像个真正的满族人),临走,也没忘了跟我二奶奶打声招呼:“好妹妹,我先走一步了。下辈子如果大掌柜的嫌弃你,不要你的话,咱俩做夫妻。这回咱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好妹妹,大哥我对不起你了……”
我二奶奶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想跟上去,又怕我爷爷不同意。只得用生死惜别的眼神来送那四。
突然,我爷爷吼了一声:“站住!”
那四站在了原地,但是没有回头。
“给二掌柜的把绑松了……”我爷爷说这话时,底气明显不足。接着宣布:散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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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结局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我爷爷在第二天即宣布放了那四和我二奶奶,说,兄弟你做得不对,但想得对;功过相抵,就这么着了,我成全你们。只是希望你们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见到你们。
那四与我二奶奶当然感谢我爷爷的“不杀之恩”,小两口真的远离了老鹰崮,到了北边的潍县火车站,凭着从父亲那儿学来的经营本事,干起了一个小饭馆,专门经营满族传统美食——火锅,号称“那家火锅”,据说,生意挺红火。直至七七事变日本人打来,那四才重入伍行,参加了共产党人关庆民领导的沂蒙人民抗日义勇军,不久又升入115师属下的七支队,成了八路军正规军。而我二奶奶则加入了鲁中军区的文工团,专唱京剧(解放战争时期,又入了华东野战军八纵的京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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