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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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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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第一,租界本是一片荒地,有地无人,毫无用处,现在这一乱,大家都逃到夷场去避难,人多成市,市面一繁荣,洋人的收入就多了。第二,现在两方面都想拉拢洋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乐得从中操纵。』

『怎么个操纵法?』

『无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想他帮忙,就得先跟他做生意。现在两江总督怡大人,决定断绝他们的货源,我看这个办法,维持不长的。』

接着胡雪岩讲了许多夷场上与洋人有关的『奇闻异事』,这在嵇鹤龄是很好的下酒物。当然,也增长了许多见识,他觉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见,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并不难办。最怕自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国』的虚面子,洋人要听一句切切实实的真心话,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囚地敷衍,那就永远谈不拢了。

不过,这番见解,究竟尚未经过印证,而且风气所播,最好是痛骂洋人,如果说两句持平的话,一定为卫道之士斥为不明夷夏之辨,甚之加以『认贼作父』、『汉奸』等等恶名。因此,嵇鹤龄就是对胡雪岩这样的至交,也未便径发议论。

话锋一转,又谈到浙江的政局。嵇鹤龄亦认为黄宗汉的调动,只是日子迟早而已,最明显的迹象是,黄宗汉自己亦已在作离任的准备,该他收的陋规好处,固然催得甚紧,不该他得的好处,亦伸长了手在捞。这都是打算随时可以卷铺盖的模样。

『那么,大哥,你看何学使有没有调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关切地问。

『这哪里晓得?现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说了他所以特感关怀的原因。在这次上海的丝生意结束以后,他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工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想办法看准风头,好早作预备。如果何学使放到浙江,是没有希望的事,我的场面就要收缩,抱定稳扎稳打的宗旨,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花样拿出来。』胡雪岩又说,『不是为此,我丢下上海、杭州许多等着料理的杂务,跑到苏州来跟小狗子这种人打交道,不发疯了吗?』

这一说,嵇鹤龄自然要为他认真去想了。他点点头,不即开口,喝着酒细细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鹤龄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兴的结论,『现在他们乙未这一榜,声气相通,团结得很,外面的几个缺,抓到了不肯轻易放手的。

江西巡抚张帝,是他们乙未的传胪,从前穆彰阿门下的「穆门十子」之一,今年正月里革了职,上个月马上又推出来一个他们同榜的郑敦谨,到河南去当巡抚。现在江浙两抚,都是乙未,听说江苏的许巡抚,圣眷已衰,早有调动的消息,如果黄巡抚再一调,一下子去了两处要紧地盘,自然要作桑榆之计。照这样说起来,何学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还有一层,此公亦愿意自己人去接。『嵇鹤龄一面说,一面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黄『字,自然是

指责宗汉。

『何以见得?』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问。

『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运局,是一样的道理。』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说道∶『岂止有希望,简直十拿九稳了。』

他接着提出一套深一层的看法,黄宗汉为人阴险工心计,目前虽红,但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抚任内有许多『病』,自然要顾虑到后任谁属?

『官官相护』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惯例,前任有什么纰漏,后任总是尽量设法弥补。有些人缘好的官儿,闹了亏空,甚至由上司责成后任替他设法清理,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与后任的利害发生冲突,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种就是前后任有仇怨,恰好报复。

黄宗汉要顾虑的,前是后一种的情形。浙江巡抚虽说归闽浙总督管辖,但总督驻福州,浙江的巡抚是名符其实的一省最高长官,倘或后任抓住他的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汀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卿,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读,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头,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人,怎么佯也察觉不出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夭,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

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在也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幻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 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的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

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

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 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决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化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象杭州那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的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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