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
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
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
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
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怒。
『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性朱的,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
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帐上有毛病?』
『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贷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奇。书'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
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
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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