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岸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 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句,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风——。』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忧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末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
『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便是满脸不欢。『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事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哪个胡先生?』
『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功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骤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参拿出来。』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我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尽;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胡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
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如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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