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不相信,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慢点。』七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棚,卖些常用的杂物,没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摊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个长毛穷追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肩上又背着铜钱,长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岂不是『引鬼进门』?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拉过一串铜钱来,将『串头绳』上的活结,一下扯开,『哗哗』地将一千铜元落得满地;然后跑几步,如法炮制。五六串铜钱撒完,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长毛发现住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道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奸淫掳掠外加一把火;难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相当复杂,余悸余哀都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长毛进城,由于李秀成的约束,照例会有的烧、杀、奸、抢倒不甚厉害;但杭州人不肯从贼,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阖家自尽的,不计其数。这也不尽是忠义之气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几类∶怕受辱吃苦头的是一类;满目极人间未有之惨,感情上承受不住,愿求解脱的,也是类;无衣无食,求苟延残喘而不可得,以为迟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类;历尽浩劫,到头来仍不免一场空,于心不甘,愤而自裁的,更是一类。
象胡家这样『跳出劫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劫数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萨保佑,大小庙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宇,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如果不包括军食在内,倒也能维持一段时期,无奈先发军粮,再办平粜,老百姓的实惠就有限了。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长毛公馆里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说,『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王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刘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品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长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爱屋及乌,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于宁国之捷,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的。』『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着∶『官司吃定了!祖宗积德也没用。』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经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知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史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缴验『实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转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颤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陷收复以后,王有龄全力缮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安上轴辘,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在急的时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诘。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放长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伪职,却是丝毫不假。他受的伪职,名为『钱塘监军』,而干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长毛备办军需。
长毛此时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为一方面掳掠而得的大批珠宝细软、古董字画,要运到『天京』,进献天王;一方面要从包埠赶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领,打扮得跟长毛一样,每天高举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
城外难民无数,有姿色的妇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难保清白了。
『这个王八蛋!』刘不才愤愤地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顶教人担心的是,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他跟长毛一说,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小陷贼,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合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思的一种欲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不必,不必!七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
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的。』
『刘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