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
『不,不!有作用的。恭王听他的话。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不管怎么样,败事总是有余的。』『筱翁,这么说,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海岳山房我去过了,跟老朱谈得很好。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你看该送多少?』
『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事情一定可成,不送亦可,要送,有这差不多了。』说着,徐用仪示以一指。
『筱翁,「差不多」不够,要势在必成。』
『多送当然更保险,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徐用仪问说∶『明天你会去贤良寺不会?』
『会去。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
『那么,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谈。』
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都到了贤良寺,静等左宗棠自军机处散值回寓,以便辞行。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宫门申正下钥,申正就是四点钟;通常军机处自大臣到章京人,最迟未正二刻,也就是两点半钟,一定已走得光光,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宫,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只怕宫里出事了。』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莫非西太后的病,起了变化?』
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
『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宫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来。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象发羊癫风。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次,人只怕不中用了。』『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
『是东太后。』
『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
『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起。』
『喔。』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把洋人留下来。』于是胡雪岩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
『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家怎么交代?』
『这不会的。』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齐,杨石泉筹饷急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那末,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呢?』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
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总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印票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臣,与国同休戚,不能不从权处置。『』大人,我倒有个想法。这件事,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醇王是带兵的,总知道「闹饷」不是闹着玩的。『』通极!『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宝佩蘅就是宝均金。胡雪岩心想,要他不说闲话,只有找海岳山房朱铁口;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也尽有刁难的手段。』我得躺一会。『左宗棠说∶』今天晚上,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是。『胡雪岩乘机打听,』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说起东太后政躬违和,仿佛来势不轻呢?『
『岂止来势不轻,牙齿都撬不开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谁知道?』左宗棠将两手一拍,『牝鸡司晨,终非佳事。』胡雪岩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站起身来告辞。『明天再来伺候。』他请了个安,『明天,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第二章
左宗棠只睡得两个时辰,刚交子时便让老仆左贵推醒了;告诉他说∶『军机徐老爷有急信。』说着,将左宗棠扶了起来;另有一仆擎着烛台,照着他看信;信封上浓墨淋漓地写着∶『飞递左爵相亲钧启』;抽出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东朝上宾,请速入宫。』原来这天军机章京换班,徐用仪值夜,所以消息来得快。左宗棠遇到这种意外变故,最能沉得住气;下床看到红烛,便指着说道∶『明天得换白?』
『老爷』,左贵服伺左宗棠多年,称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听错了,侧耳问道∶『换白蜡?』
『对了,这会别多问!传轿,我马上进宫。』
进宫时为丑正,乾清门未开,都在内务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亲贵有亲王、醇亲王,惠亲王;御前大臣有伯彦讷谟诂、奕匡力;军机大臣有宝均金、李鸿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部尚书、『毓庆宫行走』的师傅、南书房翰林。
国家大事,权在军机;军机领班的恭王不在,便该左宗棠为首。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地特殊;初次当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晓。且又遇着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虽说他善能应变,亦有手足无措,尴尬万分之感。
正要开口动问,只见徐用仪疾趋而前,借挽扶的机会,贴身说道∶『听宝中堂的。』
争胜好强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让一步;与三王略略招呼后,向宝均金拱拱手说∶『我初遇大丧,军机职司何事,都请佩翁主持。』
『这是责无旁贷的事。』
一语未毕,有人来报,乾清门开了。于是王领头,入乾清门先到『内奏事处』——章奏出纳,皆经此处;照规矩帝后违和,脉案药方亦存内奏事处,王公大臣谁都可以看的。药方一共五张,最后一张注明『酉刻』,是左宗棠出宫以后请脉所开的,说是『六脉将脱,药不能下。』『宾天是什么时候?』王在问。
『戌时。』
戌时是晚上八点钟。左宗棠心里在想,接到徐用仪的信是十一点钟;计算他得知消息不会早于十点钟,相隔两个钟头;在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钟粹宫中是何境况?『大人!』徐用仪牵着他的袖子说∶『请到南书房。』
宫中定制,凡有大丧,都以乾清门内西边的南书房为『治丧办事处』。一到了那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官帽上的顶戴与红缨子都摘下来;然后各自按爵位官阶大小,找适当的座位坐下来。
『真是想不到的事!』醇王向宝均金问道∶『得赶紧把六爷追回来。』
『六爷』是指恭王,『已经派人去了。』宝均金答说∶『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得找个人来问一问才好。』王说道∶『譬如有没有遗言?』
『不会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经说「神识不清」;以后牙关都撬不开口,怎么能开口说话?』
王默然,举座不语;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病?『要问什么病,实在没有病。』徐用仪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厅中除了胡雪岩的贴身跟班以外,别无闲人,方始低声说∶『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应春互看了眼。原来胡雪岩因为创设胡庆余堂药号,自然而然地对药性医道,都不太外行;看了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五张药方,又打听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向古应春谈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证实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
『毒是下在点心里头的。』徐用仪说∶东太后有歇午觉的习惯;睡醒以后,经常要吃甜点心。初九那天,午觉醒来,西太后派梳头太监李莲英,进了一盘松仁百果蜜糕,刚蒸出来又香又甜,东太后一连吃了三块;不到半个钟头,病就发作了。『胡雪岩骇然∶』是西太后下的毒?『他问,』为什么呢?『』这话说来就长了——『
慈禧太后一直有桩耿耿于怀,说什么也无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为什么她该低于慈安太后一等;而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仪天下,生日称为『千秋』,受群臣在宫门外朝贺。
下皇后一等的皇贵妃,不独无此荣耀,甚至连姓氏亦不为群臣所知。
东西两宫——慈安、慈禧由『选秀女』进身,家世是一样的,慈安之父为广西右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广道。起初身分虽同,但当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时,选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时封号为『懿贵妃』的慈禧,愤不能平,因为慈安无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争气,大清朝的帝系,将从咸丰而绝。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贬损,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可是文宗却又是一种想法,正因为她生了皇子,断送了被立为皇后的希望。原来慈禧精明能干、争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
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劝文宗行『钩弋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为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幼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病入膏盲,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将朕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不但有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
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血痨』,用来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调养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首先追叙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文宗崩后,『孤儿寡妇』受肃顺欺侮,幸而『姊妹』同心协力,互为拭泪;诛徐权臣,转危为安。接着又谈同治十三年间所经历的大风大浪,种种苦乐,说到伤心之处,『姊妹』俩相对流涕。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我们姊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会太远。二十多年相处,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以后当然亦是平平静静过日子。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不过我怕我一死以后,有人捡到这样东西,会疑心我们姊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会自悔多事。
这样东西,不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慈禧手里,打开来一看,慈禧脸色大变;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
『既然无用,就烧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还须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泪。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处处小心,象惟恐不能得慈安欢心似的。
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虑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可说。』『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致于太难。』
『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
『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
『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作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岩体会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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