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东人。』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列席前来请安。这是上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径口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扰。』『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看,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画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关照轿案,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宵夜。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那么,请到楼上去坐。』楼上明灯灿然,春风骀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急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钱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钱。』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个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午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须延入堂屋。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吸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喊∶『罗四姐,罗四姐!』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同时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罗四姐又说∶『快,快,快点走。』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赖。』『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说实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去想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
『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罗天姐不作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象出神了。
『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也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那就后天。』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宵夜。』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宵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
『现成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喔,我倒想起来了——』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开药店?』她问。『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即方便,又道地。』『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
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纪』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是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坐。』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我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划,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笼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妙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作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街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事馆集中之处,名为Consulate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ustloms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他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遣址无处可寻。
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春『三茅真君』的延观,原来就是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名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
『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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