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的呛着了,借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不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不错。』
『那末争得过争不过呢?』
『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面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我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巴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象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象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末,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已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的人最好?』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金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点倒不要紧,批一定要批得仔细。』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细货」,一定的道理。』『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捡银票;一面问道∶『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全靠托贵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好意思多要,随古太太打发好了,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白送变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嫌少。』『少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决不嫌。』
『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送这点钱是不够的。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的时候,将来补报。』告辞出门,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看东洋戏法。罗四姐托辞头疼,一定要回家。
七姑奶奶心里明白。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已勾起了她无穷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细想,因而并不坚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到家以后,关照车案送罗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是特为来听消息的。
『这个吴铁口,实在有点本事。说得连我都相信了。』
要说罗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自己编造的假话,出于他人之口,居然信其为真,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必是其妙无比。这就不但胡雪岩,连古应春亦要闻为快了。
『想起来都要好笑。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开口克夫,闭口做小,罗四姐动真气了;哪知到头来,你们晓得怎么样?』
『你不要问了。』古应春说∶『只管你讲就是。』『到头来,她私底下要我问吴铁口,应该配什么命好?吴铁口说,自然是金命。我说土命呢?』七姑奶奶说∶『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脱口而出,说土生金,更加好。』『小爷叔,』古应春笑道∶『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说。
『你听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一切都要看你的了。』『事情包在我身上!不过急不得。罗四姐的心思,比哪个都灵,如果拔出苗头来;当我们在骗她,那一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以,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不能我跟她去谈,不然,只怕会露马脚。』『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我不急。』『既然不急,小爷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会快。』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我回杭州,过了节再来。』『对!』七姑奶奶又说∶『小爷步,你不妨先预备起来,先禀告老太太。』『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一定会答应。』
『婶娘呢?』
『她原说过的,要寻一个帮手。』
『小爷叔,你一定要说好。』七姑奶奶郑重叮嘱,『如果婶娘不赞成,这件事我不会做的。多年的交情,为此生意见,我划不来。』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为在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极有分寸。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保证婶娘说实话,决不会害她将来为难。『那末,我等你的信。』『好的。我大概过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说∶『我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见一次面?』
『怎么不要?不要说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不过千万不要提算命的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也不要自以为有十足把握。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也急于想跟你商量;不过,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应该你去看她,这才是体谅朋友的道理。』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到得那里,已经十点多钟,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付。
『你们东家呢?』
『说身子不舒服,没有下楼。』老马苦笑着说∶『我一个人在抓瞎。』
『我来帮忙。』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线、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说,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你不必操心。我来了也象回到家里一样,要吃啥会交代她们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悄声说道∶『到底为啥罗?』
『心里难过。』
『有啥放不开的心事?』
罗四姐不作声,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探手入帐去,摸她的脸,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泪痕犹在。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