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还是不必说得太露骨,罗四姐也没有再问,这件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谈了些闲话,到了上灯时分,七姑奶奶提议,早点吃晚饭;饭后去看西洋来的马戏。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但不想去看马戏;因为散戏已晚,劳她远送回家,于心不安。『那还不好办?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还可以谈谈。』罗四姐想了一下,终于接受邀约。饭后看马戏回来,古应春也刚刚到家。
『阿七,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说∶今天来的洋人,是德国洋行新来的总管。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顺便逛西湖,我只好陪他一趟。『』怎么?『七姑奶奶高兴地说∶』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罗四姐的老太太带了来。『古应春楞了一下,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方始会意,欣然答说∶』好、好!我一定办到。『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罗四姐除了道谢,别无话说。接着便谈行程;古应春计算,来到约须半个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来住,我们来去也方便。』她说∶『寻房带搬家,有半个月。尽够了。』『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买,一切方便;思索了一回,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问,『完工了没有?』
『老早完工了。』
『他那条弄堂,一共廿四家,算是条很长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老宓是阜康的二伙,现在也发财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搬进去住。』『看看,看看!「罗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寻,比较好。『』为啥呢?『
罗四姐不答,只是摇头,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系,正当微妙的时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着痕迹。
七姑奶奶觉得四罗姐人虽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到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九弯十转在想点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搬家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买下来,我来替你作主,你不必管。』罗四姐反倒服帖了,『七姐,』她说∶『我就听你的话,一切不管,请你费心。』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户,望衡对宇,两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户,坐北朝南,楼下东西厢房,大客厅;后面是『灶披间』、下房、储藏室。扶梯设在中间,楼上大小五个房间,最大的一个,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个套房,足供妖。另外四间一间起坐,一间饭厅,两间客房具摆设藏家具摆饰,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布饰得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喜爱。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告诉她说∶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现在陪你去看看。『一看之下,罗四姐又惊又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同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马上可以改正;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还应该加上窗帘。』窗帘已经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着又问∶』你哪天搬?『
『慢点!』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踌躇了一下说道∶七姐,说实话,房子我是真欢喜。不过,我怕车量办不到,房子连家具,一起在内,总要四千银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细帐在那里。』七姑奶奶说∶『你现在不必提心买不起。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给我住;到你买得起了,我照原价让给你。』『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来,吴铁口的话要应验了。』罗四姐记得很清楚,吴铁口断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会『嫁一个克一个』。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会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财』、『官』、『印』、『食』,自然都谈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会有福气。这样一想,七姑奶奶话中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话虽如此,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可也不愿表示否认。这一来,唯一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蛮麻烦的事,恐怕——』
『你用不着顾前想后。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没人可送,叫个收旧货的来,一脚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动用器具,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烦?』这那班客户呢?『
『这倒比较麻烦。』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罗四姐抢着说道∶『不光是为我自己。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行当,我不能不管。』『那也容易,你找个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说不定,还可以要一笔「顶费」。七姑奶奶又说∶』新旧交替,难免接不上头,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或者老马投了新东家,你就更加省事了。『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罗四姐实在无话可说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说∶』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对。『七姑奶奶说∶』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为歇一歇,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历来挑日子。很不巧,一连八、九天都不宜迁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七姑奶奶说∶『我的想法是∶顶好这三、四天以内就搬停当,老太太一来就住新房子,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说呢?』
『话自然不错。不过,日子不好,没有办法。』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有办法。俗语道得好∶拣日不如撞日。撞法哪天是那天,你说好不好?』
『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这里歇一歇脚,马上进屋;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晚上摆两桌酒,叫一班髦儿戏,热闹热闹,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不是一举两得。』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便即问道∶『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四、五天工夫。』
古应春回来了。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来,倒是乌先生来了。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身材矮胖,满头白发,长一个酒糟鼻了,形容古怪,但那双眼睛极好,看人时,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
因此,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热,又是吃「观音素」,到上海来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来。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要我私下跟她说,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蛮好,蛮好。』七姑奶奶说∶『罗四姐,我跟她一见如故,感情象亲姊妹一样;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这里,一切不必客气。现在,乌先生看,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还是你支看她。』『她娘还有点吃的、用的东西给罗四姐,还是我去好了。』『那末,我来送你去。』
『不敢当,不敢当,决不敢当。』
『乌先生,你不要客气。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这有两个缘故。』说到这里,七故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你恐怕还不晓得,罗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四姐,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请她作陪。』听得这么说,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再无别话,于是舍车会轿,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带到,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爷」——』
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闲,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本来娶小纳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关系的事,都要预先谈好,最要紧的,第一是虚名,第二是实权。杭州官宦人家的妾待,初进门称『新姑娘』,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才会称姓,假如姓罗,便叫『罗四姑娘』;三年五载以后,才换称『姨奶奶』的称呼。
至于熬到『姨太太』总要进入中年,儿女成长以后。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一进门就要称『太太』。『那末,』胡老太太问道∶『你的元配呢?这个也是「太太」,那个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个?』
『一个叫了「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她怎么说呢?『胡老太太用手遥指,这』她『是指胡太太。
『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说。』
胡老太太知道,媳妇贤惠而软弱,即便心里不愿,亦不会贸然反对;但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不顾家规,所以一时不便轻许,只说∶『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总要在台面上说过去才可以。』『台面上是说得过去的。为啥呢』胡雪岩正好谈『实权』,他说∶『目下这种场面,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抓总」,媳妇太老实,身子又不好;以至于好事,还要老太太来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说句老实话,外头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时候想操心,也无从着力。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既然当家,不能没有名分,这是所谓』从权办理『。台面上说得过去的。』『你要她来当家,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总晓得,当家人是很难做的。』『我晓得。罗四姐极能干,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说∶『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丫头老妈子、厨子轿班,都会在背后说闲话,她也有没有这份肚量,人家明明」当着和尚骂贼秃「,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有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
『这一点——』胡雪岩说∶『我当然要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的。』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说归说,答应归答应,到时候就不同了。』她说∶『呢菩萨都有个土性,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弄得家宅不和,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
这是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记不清楚了,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胡雪岩心想,这不是一下子可将老母说服的,惟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候,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谈妥公事,派人陪着洋人去逛六桥三竺,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的内容,认为事机已成熟,可以谈嫁娶了。
『我们老太太还有顾虑。』胡雪岩说,『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不能任怨。』
『那末,小爷叔,你看呢?』
『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胡雪岩说∶『罗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总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讨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称太太,只让她掌权;她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一口气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气和了。』『小爷叔的话很透彻。』古应春自告奋勇,『我来跟老太太说。』
说当然有个说法,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因为七姑奶奶待她,所以言听计从,情如同胞姊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对开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当时便说∶『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会错的。这个媒要请七姐来做,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一桩好事,急转直下,看来成功在望了。但古应春心思细密,行事谨慎,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不家肯不肯,还在未知之数。』
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事;当然,他决不会透露,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而且越听笑意越浓,『原来她有这样一副好八字,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着又说∶『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说的话,一定有一句、算一句。』『小爷叔,』古应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婶娘的意思怎么样?』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谈过了,她要我作主,现在,七姐夫,这桩事情,我就拜托你了。』『只要老太太作主,婶娘也不会埋怨,我同阿七当然要尽心尽力把这件事办圆满来。』
于是古应春为胡雪岩策划,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防请乌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发了一份请帖,请乌先生吃饭。
这在乌先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准时到胡家来赴宴;做主人的介绍了古应春与其他的陪客,敬过一杯酒,托辞先离席了。
席间闲谈,不及正事;饭罢到客座喝茶,古应春才将乌先生邀到一边,笑着说道∶乌先生,你我神交已久。『乌先生愕然,及至古应春提到彼此为罗四姐一家代笔的事,乌先生方始明白,人虽初识,笔迹早熟,这就是神交,因为如此,一切都好谈了。
『照此看来,事情已经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这乌先生看起来很关心罗四姐,不晓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里是怎么想?』
乌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从房子看到摆设,在他心目中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