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真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买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窍。』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哪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怎么会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左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羽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子说∶『是可以移动的。』『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人个睡也宽敞些。』小玉便依言将红木~*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俞发馥郁了。『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了,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末,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奇#書*網收集整理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说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雷桂卿直到黄错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怎么?『悟心装得吃惊是,』你让狗咬了?『』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
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划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全,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回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划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论传论,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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