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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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2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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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予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枝枪的佣金,虽至少有五千佣金,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

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胡雪岩拉紧了,保持了多年合作的关系奇书网,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透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枝温者斯得来福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枝,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定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要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可?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一『江』、『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李勉林颇为佩服,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但还是『上路的』。

当下欣然答说∶『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我本来就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好了。』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在天后宫行辕见面。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递书本谒见,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说福克在外,等候接见,有事面禀。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认为胡雪岩所说,此案由江南制造局承办,一切签约、付款等等手续,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所以听得李勉林的话,立即接见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温言相接,颇假以词色;谈到买枪一事,也很爽快的答应了,先交若干现货,余数立定期限,陆续解交。价格方面,福克与李勉林细谈。

『这两千五面枝枪是交绿营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枪,马上交给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绿营的最高长官。

『是。』

『听说你要回国。』左宗棠转脸问福克∶『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以后动身,两个月就回来。』

『我现在要整顿水师;水师的利器,是鱼雷不是?』『是的。』

『我想买一批鱼雷,你有没有?』

『有、有。』福克答说∶『左大人知道的,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送到我洋行里来的。尤其是这趟我回国,可以亲自打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当然。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一定由技师派来,教导如何演放。这是必有的规矩,不会错的。』『喔,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那也有。』福克答说∶『不过要先看制造局,有没有能造鱼雷的机械。』『你跟李观察商量。』左宗棠又问∶『还有种「碰雷」,作何用处?』

『是——』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譬如一个港口,不愿意对方舰闯进来,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会爆炸。』『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样也会爆炸。』福克又说∶『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烦是不长眼睛,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打算断绝水路交通,不用水雷。』『事后呢?』

『事后要清理。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

『照此说来,这件事牵涉很广,暂作罢论,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鱼雷好了。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是!』看看没有话了,福七克在翻译示意之下,起身告辞。李勉林虽被留了下来,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内心万分不悦。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不过私事倒也不是他的个人之私,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长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世的有两子五女,长子纪泽,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为国藩所看重,后来袭封侯爵,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洋务的大才。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会试一直不利;曾国藩也知道『场中莫论文』,考试要碰运气,但功名这念,横亘胸中;期望亦未免过切,总说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运气也真坏,直到曾国藩去世,始终是个举人,以后也一直没有能够中进士,与长兄相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身后还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纪鸿来,他的姐妹们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的丈夫没出息。

曾国藩持家极严,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贪恋母家富,往往不肯在夫家尽子妇之道,到后来都无好结果,因此他的女儿虽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国藩不许她们归宁,只好在夫家受罪,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错,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他的『坦运不佳』。

六小姐是取小的女儿,湖南人称为『满小姐』,名叫曾纪芬,她是曾国藩去世后才嫁的。本来由她叔叔『九帅』作媒,许婚于衡山聂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阁。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到得服满已是光绪年间。

曾纪芬的夫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致于只能混个小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到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示棠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大为得力,这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封侯,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问∶『勉林,你跟聂芸台熟不熟?』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想,每个月送地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大家不好。』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绔,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廿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故爷陈松生与聂仲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闷之至。』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新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怕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左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他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慕,就瞒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厂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厂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杂小事,他不但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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