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一周旋,不知不觉到了十点钟;古应春提醒他说∶『小爷叔,你的辰光快到了,这个约会不能耽误。』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胡雪岩算好了的,约会是十一点钟,从渭园到天后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尽来得及。『还早,还早!』
『不,小爷叔,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古应春说∶『刚才我在这里遇见一个朋友,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要先跟你谈一谈。』『好!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转运局,在他的『签押房』中密谈。
『我在谓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据他告诉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了,就少也极有限。不过,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因这一阵「银拆」大涨,他想套点利息。』胡雪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还不致于贪这点小利;说不一定另外有花样在内。』不管他什么花样,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不!『胡雪岩说∶』他如果要耍花样,迟早都一样,我就索性不跟他谈了。『』那!『古应春诧异∶』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我主意还没有定。『胡雪岩说∶』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
换了公服,到天后宫递上手本。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他本人服丧,穿一件淡蓝竹布长衫,上套黑布马褂,形容颇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议,特地道谢,又说礼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给善堂。寒暄了好一阵,方始谈入正题。
『鸦片害人,由来已久。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要说寓禁于征,不如说老实话,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来得实惠。』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增加税收,加税不是好办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计。』李鸿章又说∶『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普鲁士的领事反对,说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这话是说不通,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缴纳进口税的洋商何干?当时总署驳了他;不过赫德说过,厘捐愈重,走漏愈甚,私货的来路不明,正当的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倒也是实话。』『是。』胡雪岩答说∶『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一点不错。』李鸿章说∶『我这里有张单子,你可以看看。』说着,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胡雪岩急忙站起,双手将单子接了过来,回到座位上去看。
单子上写明∶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到香港的洋药,每年自八万四千箱至九万六千箱不等,但运销各口,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箱。光绪五年到港十万七千箱,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每年走私进口的,总在两万箱以上。『洋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厘捐额定二十两,地方私收的不算,合起来大概每箱八十两。私货有两万箱,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赫德现在答应税厘一起加,正税三十两以外,另加八十两;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这个交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大人办洋务,当今中国第一。』胡雪岩恭维着说∶『赫德一向是服大人的。』
『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此。』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他主张税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两。赫德答复我说∶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他也可以承认,不过他不能担保不走私。雪岩,就算每年十万箱,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你倒算算这笔帐看。』胡雪岩心算极快。十万箱乘一百十两,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照一百五十两征税,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银子。
『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防止走私,关系甚大;有赫德保证,我们的主权才算完整。
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你跟他交涉,他说早已言明在先,歉难照办。你又其奈他何。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不必再争。『李鸿章又说∶』目前局势不好,强敌压境,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好把精力工夫,用到该用的地方。雪岩,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大人为国家打算,真是至矣尽矣,左大人那里我一定切切实实去劝,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这就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掌握机会,转到自己身上的事∶『不过,说到对外交涉上头,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有件事要请大人作主。』『喔!』李鸿章问∶『什么事?』
『汇丰的借款,转眼就到期,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差不多都汇到了,即使相差也有限。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如果稍为差一点,亦请小村那里补足。
现在上海市面上现银短缺,只有请海关拿库存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小村能帮这个忙,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我来问问小村。『李鸿章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公事,都是为国家,理当无分彼此。『话漂亮,而且言行相符;当天下午,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说各省应解款项只收到四十七万,不送之数奉谕暂垫,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
『还款是在月底。』宓本常很高兴地说,『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这几天的「银拆」很高,小小赚一笔。』『不必贪小。』胡雪岩另有打算,『你明天去办个转帐的手续,请他们打汇丰的票子,原票转帐,掉回印票,做得漂亮点。』宓本常是俗语说的『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物,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了利息,未免太傻。不过东家交代,惟有遵命。第二天一早就把转收的手续办妥当,领回了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交代转运局的文案朱师爷,写信给左宗棠,报告还款经过以外,将李鸿章所托之事,切切实实叙明;最后特别提到,李鸿章很够意思,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一个面子。
这封信很要紧,胡雪岩亲自看着,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正要到古家去看七姑奶奶,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小爷叔,』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汇丰的「康白度」曾友生,亲自送帖子来,托我转交,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特别关照,请小爷叔务必赏光。』『喔!』胡雪岩智珠在握,首先问说∶『他还请了哪个?』『除了邀我作陪,没有别人。』『地方呢?』
『在虹口泰利。』
『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
『不错。』古应春说∶『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去的法国菜馆。』『喔!』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看样子不必我开口了。』
『小爷叔,』古应春说,『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你想呢?』
古应春仔细想了想说∶『我懂了。』
-高阳-萧瑟洋场第六章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喜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
『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陪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
『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
『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正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的电报,你没看到?』『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
『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应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脸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内地市面不坏。加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
『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吧?』
『年息还是月息?』
『自然是月息。』
『月息一厘,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分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大班,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货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成上发生作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你倒想呢?』
『丝?』
『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看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致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到底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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