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象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姊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政通的太太说∶阜康有廿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奇#書*網收集整理。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象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瑞得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了;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都是我不好。』瑞香陪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不好,不好!银根愈来愈紧了。』『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廿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让松了口气。
『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是的。』『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分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密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末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珠珠、顶马桶盖。』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这是所谓『欲盖弥彰』,愈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露。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帐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帐;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奇……書∧網,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惊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廿几万银子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帐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人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hartercd-BankofIndia,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他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京,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工夫。这一点顺便拜托罗四太太告诉大先生。』『好的,我晓得了。』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罗四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象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罗四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康,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罗四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便能领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罗四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罗四太太谈的各样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我晓得。』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不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
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加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少不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这两个难题,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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