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悬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
德馨对通泉、通裕的情况还不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因而就不便公开这通电报。直到胡雪岩告辞以后,才跟莲珠商量。首先问她,这个消息暂且瞒着胡雪岩,是不是做错了?『
『当然错了!』莲珠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一说,雪岩当时就会要我复电请老瑞维持,通泉启封,那两家庄号
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一启封,一定挤兑,撑不住出了事,还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错了,他决不会这么冒昧,让你做为难的事。』莲珠又说∶『你说那两家庄号的情形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听他说了,看要不要紧,再想办法。你现在瞒着他不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问怎么回复人家?公事哪有这样子办的?』
一顿排揎,将德馨说得哑口无言。『看起来我是没有做对。』他问∶『如今该怎么弥补?』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罗四姐,就说你当时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没有敢说,特为要我通知罗四姐,看是要怎么办才妥当。』
『好!』德馨答说∶『不过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儿一大早好了。』
『不!这跟救人一样,耽误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给我一个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谈。』莲珠又说∶『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担多少风险?』
『这要看他们的情形,譬如说一二十万银子可以维持住的,我就打电报请宁波关代垫,归藩库归还。窟窿太大,可就为难了。』
『那么,到底是十万呢?还是二十万?』
『二十万吧!』
于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随后一乘小轿,悄悄将莲珠抬到无主街。其时三更已过,胡雪岩在百狮楼上与螺蛳太太围炉低语,谈的却不是阜康,也不是丝茧,而是年轻时候的往事。
这是由扶乩谈起来的,『乌先生接了你回来,你到阜康,他回家,顺路经过一处乩坛,进去看了看,也替我们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晓得降坛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么史可法。乌先生知道这个人,说是当初清兵到扬州时殉难的。』螺蛳太太问道∶『老爷,你晓得不晓得这个人?』
『听说过。』胡雪岩问∶『史可法降坛以后怎么说?』
『做了一首诗。喏,』螺蛳太太从梳妆台抽斗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胡雪岩说∶『你看。』
黄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胡雪岩将这首诗吟哦数过,方始开口。
『乌先生看了这首诗,有没有给你破解?』
『有的。乌先生说,这首诗一定是史可法守扬州的时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险,不过为人要学史可法,稳得住!管他后荒马乱,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听风听雨,听城头上打更。』
『他人是很稳,不过大明的江山没有稳住。我看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
『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一品老者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天的苦恼。』
由此开始,细数往事,又兴奋、又悲伤,但不管兴奋悲伤都是一种安慰。
正在谈得入神时忽然得报,说莲珠马上要来,不由得都愣住了。
莲珠此来,目的何在,虽不可知,但可断定的是,一定出于好意,而且一定有极紧要的事谈。因此,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接见,胡雪岩应该不应该在场。
在这时候,当然不容他们从容商议,螺蛳太太本想在那间专为接待贵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藏翠轩』接见,但时已隆冬,即令现搬几个在火盆过去,屋子也一时暖和不起来,所以稍想一想,当机立断地对胡雪岩说∶『你先从后楼下去,等一下从前楼上来。』
胡雪岩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螺蛳太太便下楼亲自接了莲珠上来,一大群丫头围绕着,捧凤凰似地接莲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安乐椅上,手炉、脚炉、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蛳太太顾不得跟她说话,只是指挥着丫头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头都退了出去,她才开口。
『有啥事情,打发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看你就是。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出病来,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与其请你来,多费一层周折,我也仍旧是耽误工夫,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莲珠四面看了一下问∶『胡大先生不在这里?』
『去通知他了,马上就会来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这里,我先跟你说了吧!胡大先生在我们那里,不是来了个电报吗?是宁波打来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们者爷怕他刚回杭州,心境不好,没有敢告诉他,特为让我来一趟,跟你来谈。』
螺蛳太太心里一跳,但不能不强自镇静,『多谢,多谢!』她还要再说下去时,只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老爷来了!』有个丫头掀开门帘说。
『罗四姐!』莲珠问说∶『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谈?』
『瞒也瞒不住的。』
『好!』
其时胡雪岩已经衣冠整齐地一路拱手、一路走进来说道∶『失迎,失迎!
二太太这么晚还来,当然是为我的事,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话。』莲珠说道∶『刚刚宁波来的电报,没有拿给你看的缘故,我跟罗四姐说过了,她说不必瞒你,那就请你先看电报。』
宁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谓变起不测,因为宓本常在那里,他维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连宁波的『两通』都会撑不起来?
但因此使他想到,这或许是宓本常的运用,亦未可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宓本常本来就已有『拆烂污』的迹象,如果自己再出头去管宁彼的事,越发会助长他『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想法,因此,他觉得如今首要之着,是借重宁波官场的势力,逼一逼宓本常,让他的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
于是他说∶『不瞒二太太说,这回的事情,总怪我有眼无珠,用错了人。
上海阜康的档手叫宓本常,他是宁波人,瞒着我私下同他的亲戚做南北货生意,听说有两条沙船在海里,叫法国兵船打沉了,亏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数目虽然不大,而在目前银根极紧的当口,就显得有关系了。此刻他人在宁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我不敢说。不过,以他的手面,要维持通泉、通裕是办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垫二十万银子,实在感激不尽,不过二太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实话,徒然连累好朋友,并不是好办法,
做事要做得干净、彻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条缝,补起来容易,就怕这里弥补了,那面又裂开,所以我现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没有裂开的地方。二太太,请你先替我谢谢藩台,同时请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说一说。『
听他长篇大套地在谈,莲珠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能领会他的意思,等他说完,随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对的,我一定把你的话,同我们老爷说到,帮你的忙,要从大处去落墨。不过,宁波的事,你还没有说出一个办法来!』
『是。』胡雪岩答说∶『宓本常在宁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责成他来维持。请藩台就照意思拟复电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听呢?』莲珠问说∶『是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便是说,是否可以拘禁到讯?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犹有好感,深恐他吃亏便即说道∶『打狗看主人面,他虽做错了事,到底是我们的人。这一点┅┅』
她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不过,人家不知道,电报当中也很难说得清楚。』莲珠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胡大先生请你的师爷拟个稿子,我带回去,请我们老爷照发?』
胡雪岩答应着,下楼而去。莲珠目送他走远了,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脸上是万般无奈的神情,让螺蛳太太反过来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晓得你替我们难过,不过,你请放心,不要紧的,船到桥门自会直。』
『罗四姐,』莲珠叹口气说∶『我同我们老爷,真是恨不得能平空发一笔大财!』
『你不要这样子说。』螺蛳太太极其感动,也紧握着她的双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难过的,也就是连累藩台同你替我们担心。这份人情债,只怕要欠到来生了。』
听得这话,莲珠怀然动容,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方始问道∶『罗四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螺蛳太太愕然,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说说看,』她反问一句∶『应该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总应该仔细想一想。罗四姐,』
莲珠是极冷静的语气,『我们是自己人,旁观者清,我见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这话大有文章了,螺蛳太太急急问说∶『是不是藩台有什么消息?』
『不是他有什么消息,如果他有了什么消息,事情只怕就来不及了。』
螺蛳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会问说∶『藩台是不是有什么话?』
『话是没有。不过他着急是看得出来的。』
迂回吞吐,说了好一会,螺蛳太太方始明白莲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觉得有将财物寄顿他处的必要,她可以效劳。
莲珠一向言辞爽脆深刻,隐微难达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话,便能直透深处。唯独这件事如此难于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样善体人情的螺蛳太太;不难明白,正因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词。
因为,要谈这件事,便有一个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风潮,会牵连到许多衙门来提公款,倘或无以应付,即可查封财产备抵,而犹不足,不可避免地就会抄家。
莲珠一面说,一面心里就有一种顾忌,是设想螺蛳太太听了她的话以后
的想法∶什么!已经看得我们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存着好心。
如果再谈到寄顿财物,似乎坐实了她没有存着好心,胡家抄家于她有什么好处?不就可以吞没了寄存的财物了吗?不但抄家,最好充军、杀头,才能永绝后患。
在这佯的顾虑之下,微稍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但象这种寄顿家财,以防籍没的事,时机最要紧,愈早部署愈好。莲珠必是想到了这一点,正见得是为好朋友深谋远虑的打算。
转念到此,螺蛳太太异常感动,『莲姐,不枉我们同烧过一炉香。真正是急难可以倚靠,比同胞还亲的姐妹。』她声音急促他说∶『不过,莲姐,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点首饰,初五那天还要戴,过了这场喜事,我理好了送到你那里去。』
这一说莲珠反倒推辞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蛳太太,应该有最坏的打算。如今看她显然已领会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罗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她说,『现在也还不到那步田地,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你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今天的这番心里的话,完全是多余的。』
『莲姐,算命的都说我命中有「贵人」,你今天就是。但愿如你金口,等这场凤潮过了,莲姐,我们到普陀去烧香,保佑藩台高升抚台,你老来结子,生个白胖儿子。』
『不要说笑话了。』莲珠的脸一红,嗫嚅了好一会说,『不知道你们胡庆余堂,有没有好的调经种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来。』
『不要,不要!』莲珠连连摇手,『传出去笑死人了。』
『那么,改天我亲自带来。』
于是促膝低语谈了许多房帏间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楼,方始结束。此时此地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且不说螺蛳太太,连莲珠亦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稿子是拟好了,请二太太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里看得懂。你说给我听听好了。』
『大意是┅┅』
大意是告诉宁波关监督瑞庆,说胡雪岩的态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倒闭,虽非始料所及,但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实力,亦必能转然为安。
但阜康受时间的影响,事出无奈,为了维持市面,只可尽力协助,不宜逼迫过急,反生事端。接着提到窗本常在宁彼,希望瑞庆即刻传他到案,责成他料理「两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劝导为主。语气婉转周至,而且暗示瑞庆,若能费心尽力,料理妥当,德馨会面陈巡抚,今年的年终考绩,必有优异的『考语』。
『好!好!』莲珠满口答应,『我请我们老爷,马上发出去。』
『是!多谢二太太。』
『我要走了。』莲珠起身说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初五办喜事,一定要把精神打起来。
第五章 回光返照
从第二天起,阜康照常开门,典当、药店、丝行,凡是胡雪岩的事业,无不风平浪静。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阜康的风潮为一片喜气所冲淡了。
迎亲是在黄昏,但东平巷从遏开始,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式各样的灯牌、彩亭,排出去两三里路,执事人等,一律蓝袍黑褂,扛抬的伕子是簇新的蓝绸滚红边的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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