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杨师爷刚刚退了出去,螺蛳太太就回来了,带来一个颇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台说,他要来看你。有好些话当面跟你谈┅┅』
『你为啥不说,我去看他。』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我怎么没有说?我说了。德藩台硬说他自己来的好。后来莲珠私下告诉我,你半夜里到藩台衙门,耳目众多,会有人说闲话。』
听这一说,胡雪岩暗暗心惊,同时也很难过,看样子自己是被监视了,从今以后,一举一动都要留神。
『德藩台此刻在抽烟,等过足了痛就来。』螺蛳太太又说∶『密码没有发,不过他说他另有办法,等一下当面谈。』
『喔。』胡雪岩又问∶『我要到南京去的话,你同他说了?』
『自然说了,只怕他就是为此,要赶了来看你。』
『好!先跟他谈一谈,做事就更加妥当了。』胡雪岩不避宾客,握着她的冰冷的手,怜惜他说∶『这么多袖笼,你就不肯带一个。』
螺蛳太大的袖笼总有十几个,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贵皮裘她都有,搭配着皮袄的种类花式来用,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有心思花在服饰上?此时听胡雪岩一说,想起这十来天眠食不安的日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转身避了开去。
『罗四姐,你慢走。』胡雪岩问道∶『等德藩台来了,请他在哪里坐?』
『在洋客厅好了。那里比较舒服、方便。』
『对!叫人把洋炉子生起来。』
『晓得了。』螺蛳太太答应着,下楼去预备接待宾客。
洋客厅中是壁炉,壁炉前面有两张红丝绒的安乐椅,每张椅子旁边一张茶几,主位这面只有一壶龙井,客位这面有酒、有果碟,还有一碟松子糖、一碟猪油枣泥麻酥,因为抽鸦片的人都爱甜食,是特为德馨所预备的。
『这麻酥不坏!』德馨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咀嚼未终,伸手又去拈第二块了。
在外面接应待命的螺蛳太太,便悄悄问阿云∶『麻酥还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我是说湖州送来的猪油枣泥麻酥。』
『喔,』阿云说道∶『我去看看。』
『对,你看有多少,都包好了,等下交给德藩台的跟班。』
阿云奉命而去,螺蛳太太便手捧一把细瓷金链的小茶壶,贴近板壁去听宾主谈话。
『你要我打密电给徐小云,不大妥当,军机处的电报,盛杏荪的手下没有不照翻的,这种加减码了的密码,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德馨又说∶『我是打给我在京的一个朋友,让他去告诉徐小云,你有事托他,电报随后就发。』
『那么,我是用什么密码呢?』
『用我的那本。』德馨说道∶『我那个朋友心思很灵,编的密码,他们破不了的。』
胡雪岩心想,照此一说,密码也就不密了,因为德馨不会把密码本惜给他用,拟了稿子交出去,重重周折,经手的人一多,能免秘密泄漏,反为不妙。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跟他说明白,『晓翁,我想托徐小云替我在那些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管闲事,就是帮了我的忙。这些话,如果由晓翁来说,倒显得比我自己说,来得冠冕些。』他问∶『不晓得晓翁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有何不可?』
『谢谢!谢谢!』胡雪岩问∶『稿子是晓翁那里拟,还是我来预备?』
德馨此来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眼前的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借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的一个机会。
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稿子怎么拟。』
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就一定会提出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的吗?』
『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他说∶『此君岂止见过!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
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千,古应春受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服冶游,消息一点不露,德馨大为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己用。因此,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
『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
德藩台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
古应春对这一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
『那里不是笔砚!』
『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
好是高丽笺。『
『有,有!』螺蛳太太在门口答应。
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
『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面极坏,上海商号倒闲,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紧接着说∶『朝廷命沿省疆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江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奇书网,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致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不高兴。』
『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枝,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
『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笔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光短视,日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
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不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权,而私人存户,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
『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怎么说都行。』
『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
这就是说,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到底。德馨自然同意,接下来讲第四段。
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但却要言不烦地只要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自会有透彻的了解,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排,应该先商量好。
『马上过年了,』他看着胡雪岩说∶『今年的炭敬、节敬,你还送不送?』
『当然照送。』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还加了一句∶『恐怕还要多送。』
『你是怎么送法?』德馨问说∶『阜康福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你托谁去办?款子从哪里拨?』
这一问,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一时意乱如麻,怔怔地看着德馨,无以为答。
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事到如今,既然托了徐小云,索性一客不烦二主,都托他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德馨说道∶『雪岩如果同意,咱们再商量步骤。』
『我同意。』
『好!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们自己琢磨。』
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便决定了办法,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徐用仪,请他支配。为了遮人耳目,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当然,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胡雪岩想了一会说∶『我记得去年一共花了三万有余、四万不到。』胡雪岩说∶『今年要多送,就应该汇六万银子。』
『至于哪个该送多少?汪敬贤那里有单子,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胡雪岩说。
德馨点点头说∶『电报上应该这么说∶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省京官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汪敬贤处取来上年送炭敬、节敬名单,酌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一次阜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以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至于对雪岩有成见、或者素不好哗众取宠者,尤望加意安抚。』
这段话,意思非常明白,措词也还妥当,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地照录,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再用毛笔誊出清稿,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
『很好!』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请你再细看一遍。』
『不必看了。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
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古应春道声『失陪』,悄悄退下来以后,宾主复又开始密谈。
『雪岩,咱们的交情,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否则反倒容易误事。你说是不是?』
一听这段话,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论怎么样,要出以光明磊落。
生意失败,还可以重新来过,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而且几十年的声名,付之东流,还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
于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说∶『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枉我们相交一场。晓翁,我完全是自作孽,开头把事情看轻了,偏偏又夹了小女的喜事,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从现在起,我不能再走错一步。其实,恐怕也都嫌晚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现在我不能作主的时候,晓翁,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遵办。』
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好说道∶『雪岩,咱们往好处想,可是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我有张单子在这里,你斟酌,只要你说一句「不要紧,,这张单子上的人,都归我替你去挺。』
这张单子三寸高,六、七寸宽,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胡雪岩一拿到手,先就烦了,欲待细看,却又以老花眼镜不在手边,将那张单子拉远移近,总是看不清楚,头都有些发晕了。这一阵的胡雪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以虚火上炎,看来依旧红光满面,其实是硬撑着的一个空架子,此时又急又气,突然双眼发黑,往后一倒,幸亏舶来的安乐椅,底座结实,文风不动,但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茶,却上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
片,声音虽下大,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蛳太太吃惊了。
『阿呀呀!』她一奔进来便情不自禁地大嚷,而且将杭州的土话都挤出来了,『甲格地,甲格地?』
这是有音无字的一句乡谈,犹之乎北方人口中的惊诧∶『怎么啦?』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来掐胡雪岩的『人中』。
鼻底唇上这道沟名谓『人中』,据说一个人昏厥需要急救时,掐人中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胡雪岩只是虚弱,并未昏厥,人虽倒在安乐椅上,仿佛呼吸都停了似的,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此刻让螺蛳太太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死命一掐,疼得眼泪直流,象『炸尸』似地蹦了起来,将德馨吓了一大跳。
吓过以后,倒是欣喜,『好了!好了!』他说,『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螺蜘太太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云,阿云!』
将阿云唤了进来,是吩咐『开点心』,燕窝粥加鸽蛋,但另有一碗参汤,原是早就为胡雪岩预备着的,只以有贵客在,她觉得主人不便独享,所以没有拿出来,这时候说不得了,只好做个虚伪人情。
『那碗参汤,你另外拿个碗分做两半,一碗敬藩台。』
这碗参汤,是慈禧太后赐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参所熬成的,补中益气,确具功效。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复了,拿起单子来只看最后,总数是三十二万多银子。
『晓翁,』他说,『现款怕凑不出这许多,我拿容易变钱的细软抵给你。』
『细』是珠宝,『软』指皮货字画,以此作抵,估价很难,但德馨相信他只会低估,不会高算,心里很放心,但口头上却只有一番说词。
『雪岩,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也不过是提醒你,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总帐总算过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过来?』
问到这话,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但德馨深夜见访,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他不能不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
当然,『算总帐』这件事,是一直索绕在他心头的,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些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思绪,此时耐着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要说人欠欠人,两相比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余,天津、上海两处的存货——丝跟茧子,照市价值到九百万,二十九家典当,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通扯来算,独资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至于住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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