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
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少安毋躁,』秦寿门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
他接着又讲┅┅
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发到浙江来了。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二十天,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云贵半爿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几个月。
『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王有龄问。
『是的。』秦寿门答道,『运动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一千银子不办。』
『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一千两银子进帐。』胡雪岩笑道∶『何乐不为?』
『其奈坏法何?』秦寿门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窦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谳的案子,把它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
听这番话,足见得秦寿门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龄当然觉得欣慰。
但刑名一道对县官的前程,关系太大,老百姓对父母官的信服与否,首先也就是从刑名上看。只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钱粮的浮收及各种摊派,稍微过分些,都还能容忍,若是审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无理的一方赢了,即或是无心之失,也会招致老百生极大的不满,说起来必是『贪赃枉法』。所以王有龄对秦寿门看得比杨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说好了的,自己不便频频质疑,要他借闲谈多发问,借以考一考秦寿门的本事,此时便又递了个眼色过去。
于是胡雪岩装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语气问道,『都说刑名老夫子一支笔厉害,一个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祸福,又说「天下文章在幕府」,我问过人,也就不出个所以然。今天遇见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
又捧刑名师爷又捧他本人,这顶双料的高帽子,秦寿门戴得很舒服,致且酒到半酣,谈兴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所谓」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实用而已,至于一个字的出入,关乎一家人祸福,这话倒也不假。不过,舞文弄墨,我辈大忌。总之,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在座的人连连点头,吴委员肚千里有些墨水,尤其觉得『舞文弄墨,我辈大忌』八个字,近乎见道之言,因而说道。『我也要请教!』
『先说无事不可生事┅┅』
秦寿门讲了个故事作例证∶曾有一省的巡抚与藩司不和,巡抚必欲去之而后快,苦于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干,找不着他的错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文庙丁祭,那藩司正好重伤风,行札的时候,咳个不停,巡抚抓住他这个错,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张旗鼓,奏劾那藩司失仪不敬。
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查办。类此事件,往往交『将军』或者『学政』查报。那一省没有驻防的将军,但学政是每一省都有的,这位学政文庙丁祭也在场,知道藩司的失仪,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专折参劾?
由于这一份不满的心情,那学政不但要帮藩司的忙,还要给巡抚吃点苦头。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抚,让朝延疑心他有意袒护藩司,所以措词甚难。
这位学政未曾中举成进士以前,原学过刑名,想了半天,从巡抚原奏的
『亲见』二字中,欣然有悟,随即提笔复奏,他说他丁祭那天,虽也在场,但无法复查这一案,因为他『位列前班,理无后顾』,不知道藩司失仪了没有?
就这轻描淡写八个字,军机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抚有意找藩司的麻烦,因为行礼时巡抚也是跪在藩司前面,如何知道后面的藩司失仪?照此说来,是巡抚抚失仪往后面看了,才发现藩司失仪。结果两个人都有处分。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受罚,心里是痛快的。
『这真是「世不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吴委员说,『坏在那巡抚的幕友不能痛切规劝。』
『这话说中的症结所在。』秦寿门向王有龄看了一眼,『我辈既蒙东家不弃,处事自有必不可摇的宗旨,一时依从,留下后患,自误误人,千万不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难碍有几位东家没有脾气。』
『老大子请放心!』王有龄急忙表明态度,『我奉托了老替子,将来刑名方面,自然都请老夫子作主。』
『有东翁这句话,我可以放心放手了。今天我借花献佛,先告个罪,将来要请东翁恕我专擅之罪。』
说着他举杯相敬,王有龄欣然接受,宾主如鱼得水,在座的人亦都觉得很愉快。轰然祝饮,闹过一阵,重拾中断的话题。
『现在要谈有事不可怕事。』吴委员提高了声音说道,『索性也请老夫子举例以明之。』
秦寿门略略沉吟了一下说『有事不可怕事者,是要沉得住气,气稳则心定,心定则神闲,死棋肚里才会出仙着。大致古今律法,不论如何细密,总有漏洞,事理也是一样,有时道理不通,大家习焉不察,也就过去了,而看来不可思议之事,细想一想竟是道理极通,无可驳诘。所以只要心定神闲,想得广、想得透,蹈瑕乘隙,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并不难。
刚才提到「 钉封文书」,我就说个钉封文书的妙事。在座各位,『他看着王有龄问道,』想来东翁一定见过这玩意?『
『见过。』王有龄答道,『原来钉封文书,用意在示机密,亦不光是州县处决犯人非受领钉封文书不可,访拿要犯也用钉封文书。久而久之,成为具文,封套上钉个「瓣」,用细麻绳一拴,人人可以拆开来看,最机密变成最不机密,真正是始料所不及!』
『一点都不错。这件妙事,毛病就出在「人人可以拆开来看」上面。钉封文书按驿站走,每经一县,都要加盖大印。公事过手,遇着好事的县大爷,就拆开来看一看依旧封好。有这么一位县太爷,鸦片大瘾,每天晚上在签押房里,躺在烟铺上看公事。这天也是拆了一封钉封文书看,迷迷糊糊,把那通文书在烟灯上饶掉了,』
这一下,那县太爷才惊醒过来,烧掉了钉封文书,是件不得了的事!急忙移樽就教,到刑名师爷那里求援。
『封套在不在?』那刑名师爷问。
『封套还在。』
『那不要紧!请东翁交了给我。顺便带大印来。』
县太爷照办不误,等封套取到,那刑名师爷取张白纸折好,往里一塞,拴好麻绳,盖上大印,交了回去。
『交驿递发下一站!』
『老夫子,』县太爷迟疑地问道∶『这行吗?下一站发觉了怎么办?』
『东家,请你自己去想。』那刑名师爷说,『换了你是下一县,打开来一看,里头是张白纸,请问你怎么办?』
秦寿门把那个故事讲到此处,不需再往下说,在座的人应都明白,显然的,有人发现了是张白纸,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多事退回去。因为倘或如此,便先犯了窃视机密文书的过失,这与那学政的『位列前班,理无后顾』八字,有异曲同功之妙。
『刑名虽是「法家」,也要多读老庄之书,才能有些妙悟。』王有龄感叹着说,『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这是哪里说起?』
这番议论一发,便把话题引了开去。闲谈到夕阳衔山,方始散席,依旧荡桨回城。第二请钱谷师爷杨用之,在西湖里的一条画舫上设席,陪客依旧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由于阜康钱庄创设以后,预计是要用湖州府和乌程县解省的公款,作为资本,这与钱谷师爷有密切的关系,因此胡雪岩对杨用之,特别笼络。杨用之赋性忠厚老实,是最容易对付的人,以胡雪岩的手腕,把他摆布得服服帖帖,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其实胡雪岩的手腕也很简单,凡是忠厚老实的人,都喜欢别人向他请教,而他自己亦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雪岩会说话,更会听话,不管那人是如何地语言无味,他能一本正经,两眼注视,仿佛听得极感兴味似地,同时,他也真的是在听,紧要关头补充一两语。引申一两义,使得滔滔不绝者,有莫逆于心之快,自然觉得投机而成至交。
杨用之的本事不怎么好,但以他的性格随和,所以交游甚广,加以遇着胡雪岩,不知不觉地提起了谈兴,讲了许多时人的轶闻,最后谈到湖州府的人物,他提起一个人叫钱江,问王有龄认不认识?
『我听说过他,是湖州府长兴县人,曾跟我们福建的林文忠公,一起遣戍伊犁,由此出名。听说他是个奇士。想来林文忠公所赏识的人物,总不会错的。』王有龄问道∶『怎么老夫子忽然提到这个人,莫非有他的新闻?』
『也好说是新闻。不过这条新闻,与各州县利害关系甚大,还不知道朝廷的主张如何?』
『喔,要请教。』
『这要从一位达官谈起,雷以諴其人,东翁总知道?』
『知道。』王有龄说,『此公湖北人,以左副御史会同河道总督巡视黄河口岸。前些日子看邸抄,说他自请讨贼,现在募了一万人,驻军江北高邮,扼守扬州东南,很打了几场胜仗。』
『是的,钱江就在他幕府里。』杨用之说,『有兵无饷,仗是打不下去的,朝廷的宗旨,反正只要你能募兵筹饷,自己去想办法,无不赞成的。听说钱江现在为雷军划一策,在水陆要冲,设局设卡,凡行商经过,看他所带货物,估价抽税,大致千取其一,称为「厘捐」,除了行商,当地店铺亦照此抽税。收入颇为可观,听说各省都有仿照的意思。只是此法病商,朝廷或者不许。』
杨用之所谈的新闻,以及认为在创议中的『厘捐』会『病商』的见解,恰好给了王有龄一个机会,聘用刑、钱两幕友,他跟胡雪岩曾仔细谈过,刑名是外行,非倚托秦寿门不可,所以先要考一考他的本事。钱谷则王有龄自
己就很精通,但幕友的传统,向来独立办事,不喜东家干涉,平和的还表面上有所敷衍,专断的根本就置之不理,所以胡雪岩设计,由他自己用感情来笼络杨用之,而王有龄则要拿点本事给他看看,这样双管齐下,让杨用之怀德畏威,把他收服,才能指挥如意。所以王有龄听了他的话,觉得不妨趁些机会,展示所学。
『 「病商」恐未必!』他一开口就是辩驳语气,『本朝的赋税制度,异于前代,一遇用兵之时,必须另筹军费,以我看,开办「厘捐」,比较起来,还不失为利多害少的好办法。』
这笼统一句话,是做文章的一个『帽子』,王有龄既有炫耀之意,便得从头讲起。自古以来,国家岁收的主要项目,就是地了与钱粮,明朗未年不断『加派』,搞得民不聊生,庄稼人苦得要死,到最后只好弃地而逃,此为『流寇』猖獗,终以亡明的一大关键。
清兵入关,到圣祖平定三藩之乱,始得奠定国基。鉴于前朝之失,颁发『永不加赋』的诏令,此为清朝的一大仁政,亦为满族得以长主中原的一大凭借。后世诸帝,对圣祖的这个诏谕,信守不坠。此外国家岁收,还有关税、盐课两项,但地丁占岁收总额的三分之二,既有永不加赋的限制,则岁收就有了定额。风调雨顺、刀兵不起的太平岁月,固然可以支应,但一遇用兵,额外的军费负担,即无着落,倘或水旱年荒,一面要减免丁漕,一面要办赈济,收入减少,支出增加,又如何应付?再如刀兵水旱一齐来,火上加油,两面发烧,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有两个办法弥补,一靠平时蓄积。』王有龄从容议论∶『虽然天子富有四海,国家收入与宫廷收入,还是有区分的。这个制度从汉朝就很完备了,「大司农」掌国家度支,「少府」管天子的私财。私财有余,国币不足,国家必乱。宋太祖平服十国,所得金银珍宝虽输于内府,但另行封存,称为「封桩银」。他的打算是积到相当数目,要把「燕云十六州」买回来。可惜徽宗不肖,以内府所积,用来起「民岳」,才有金兵入寇之事。前明更不必说,户部穷得要命,宫内蓄积如山,到最后,白白便宜了「流寇」。本朝就不同了,蓄只于国库而非内务府。』
接着王有龄便举了几个户部存银的数目,康熙四十八年到过五千万两,最后剩下八百万两,但雍正十三年的极力整顿,到乾隆即位时,库存到了前所未有的六千万两的巨数,以后乾隆四十六年,到过七千万两。但嘉庆以后就不行了,到道光朝更是每况愈下。
『先帝崩逝当时,户部存银八百万两,这三年来的数目不详。洪杨军兴以来,用财如流水,想来现在正是开国以来最穷的时候。』
这一番夹叙夹议的谈论,不但周、吴等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就是杨用之也觉得长了一番见闻。钱谷一道虽是他的专业,却只了解一隅之地的财政,朝廷大藏,十分隔膜,现在听王有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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