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胡雪岩与乌先生怎么劝,都不能让她把眼泪止住。最后胡雪岩说了句∶『罗四姐,你不是光是会哭的女人,是不是?』
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顿时住了眼泪,伸手进入袖中去掏手绢拭泪。
窗外的阿云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乌家的丫头,预备了热手巾在那里,见此光景,推门闪了进来,将热毛巾送到她手里,螺蛳太太醒鼻子,抹涕泪,然后将手巾交回阿云,轻轻说了句∶『你出去。』
等阿云退出堂屋,乌先生说道∶『罗四姐,你的损失不轻,不过,你这笔帐,如果并在大先生那里一起算,也就无所谓了。』
『事情不一样的。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有话说。我这算啥?我一口气咽不落。』螺蛳太太又说∶『从前,大家都说我能干,现在,大家都会说我的眼睛是瞎的;从前,大家都说我有帮夫运,现在大家都会说,我们老爷最倒霉的时候,还要帮个倒忙,是扫帚星。乌先生,你说,我怎样咽得落这口气?』
乌先生无话可答,好半天才说了句∶『罗四姐你不要输到底!』
『乌先生,你是要我认输?』
『是的。』
『我不认!』罗四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负气的意味。
『你不认!』胡雪岩问∶『预备怎么样呢?』
『我一直不认输的。前天晚上,你劝我同七姐夫合伙买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说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我的心动了,自己觉得蛮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来顶,这是我罗四姐出人头地的一个机会。』
螺蛳太太加重了语气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你在场面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抛头露面,现在有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是你上千万银子的家当,一夜工夫化为灰尘换来的。好难得噢!』
原来她是持着这种想法,胡雪岩悄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从各房姨太太那里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顿在乌先生处而为他所反对的,此刻看起来是要重新考虑。
『有机会也要有预备,我是早预备好的。螺蛳太太指着那个锡盒说∶』这一盒东西至少值五十万。现在呢,东珠一时未见得能脱手,剩下来的这些宝石,都是蹩脚货,不过值个一两万银子。机会在眼前,抓不住,你们说,我咽得落咽不落这个气。『
『机会还是有的。』胡雪岩说∶『只要你不认输,总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螺蛳太太摇摇头,『无凭无据,你好去告她?』
『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办法。』胡雪岩说∶『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搅乌先生了。』
『打搅是谈不到。』乌先生接口说道∶『不过,你们两位回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办法,可以挽回?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唯命是听。』
『多谢,多谢!』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一定会有麻烦乌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请你来谈。』
『是,是!明天下午我会到府上去。』
于是,螺蛳太太将阿云唤了进来,收拾那个锡盒,告辞回家。一上了百狮楼,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胡雪岩无从解劝,阿云虽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关系太大,不敢胡乱开口,只是一遍一遍地绞了热手巾让她擦眼泪。
终于哭声渐住,胡雪岩亦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的心里的意思,你不肯认输,还想翻身,弄出一个新的局面来,就算规模不大,总是证明了我们不是一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有个「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想法。』
『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螺蛳太太问说∶『生路在哪里?』
『喏!』胡雪岩指着那口存贮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说∶『如今说不得了,只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同应春炒地皮也好,开洋行也好,一笔合伙的本钱有了。』
螺蛳太太不作声,心里却在激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的觉悟,虽还谈不到,而『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念头,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认输的性格,心头逐渐浮起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憧憬。
『现在也只好这样子了!』螺蛳太太咬咬牙说∶『等我们立直了,再来同朱家老婆算帐。』
『好了!睡觉了。身子要紧,』胡雪岩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云!』螺蛳太太的声音,又显得很有力、很有权威了,『等老爷吃了药酒,服侍老爷上床,老爷睡楼下。』
『为什么叫我睡楼下?』胡雪岩问。
『我要理箱子,声音响动,会吵得你睡不着。』螺蛳太太又说∶『既然托了乌先生了,不必一番手续两番做,值得拿出去的东西还多,我要好好儿理一理。』
『理一只箱子就可以了!』胡雪岩说∶『多了太显眼,传出风声去,会有麻烦。』
『我懂,你不必操心。』
第二天下午,乌先生应约而至,刚刚坐定,还未谈到正题,门上送进来一封德馨的信,核桃大的九个字∶『有要事奉告,乞即命驾。』下面只署了『两浑』二字,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授受之间,心照不宣。
『大概京里有信息。』胡雪岩神色凝重地说∶『你不要走,等我回来再谈。』
『是,是。』乌先生答说∶『我不走,我不走。』
这时螺蛳太太得报赶了来,忧心忡忡地问∶『说德藩台请你马上去,为啥?』
『还不晓得。』胡雪岩尽力放松脸上的肌肉,『不会有啥要紧事的,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匆匆下楼,坐轿到了藩司衙门,在侧门下轿,听差领人签押房,德馨正在抽大烟,摆一摆手,示意他在烟榻上躺了下来。
抽完一筒烟,德馨拿起小茶壶,嘴对嘴喝了两口热茶,又闭了一会眼睛,方始张目说道∶『雪岩,有人跟你过不去。』
『喔。』胡雪岩只答了这么一个字,等他说下去。
『今儿中午,刘中丞派人来请我去吃饭,告诉我说,你有东西寄放在别处,问我知道不知道?』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朱宝如夫妇在捣鬼?胡雪岩心里很乱,一
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雪岩,』德馨又说∶『以咱们的交情,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胡雪岩定一定神,想到刘秉璋手中不知握有什么证据?话要说得活络,『晓翁,你晓得的,我决不会做这种事。』他说∶『是不是小妾起了什么糊涂心思,要等我回去问了才明白。』
『也许是罗四姐私下的安排。』德馨踌躇了一下说∶『刘中丞为此似乎很不高兴,交代下来的办法,很不妥当。为了敷衍他的面子,我不能不交代杭州府派两个人去,只当替你看门好了。』
很显然的,刘秉璋交代的办法,一定是派人监守,甚至进出家门都要搜查。果然如此,这个台坍不起。到此地步,什么硬话都说不起,只有拱拱手说∶『请晓翁成全,维持我的颜面。』
『当然,当然。你请放心好了。不过,雪岩,请你也要约束家人,特别要请罗四姐看破些。』
『是,是。谨遵台命。』
『你请回吧!吴知府大概就会派人去,接不上头,引起纷扰,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胡雪岩诺诺连声,告辞上轿,只催脚夫快走。赶回元宝街,问清门上,杭州府或者仁和县尚未派人来过,方始放下心来。
『如果有人来,请在花厅里坐,马上进来通报。』
交代完了,仍回百狮楼,螺蛳太太正陪着乌先生在楼下闲谈,一见了他,都站起身来,以殷切询问的眼光相迎。
想想是决瞒不过的事,胡雪岩决定将经过情形和盘托出,但就在要开口之际,想到还有机会,因而毫不迟疑地对螺蛳太太说∶『你赶快寻个皮包,或者帽笼,检出一批东西来,请乌先生带走。』
『为啥?』
『没有工夫细说,越快越好。』
螺蛳太太以为抄家的要来了,吓得手软心跳,倒是阿云还镇静,一把拉住她说∶『我扶你上楼。』
『对!阿云去帮忙,能拿多少是多少,要快。』
螺蛳太太咬一咬牙,挺一挺胸,对阿云说道∶『拿个西洋皮包来。』说完,首先上楼。
『怎么?』乌先生问∶『是不是京里有消息?』
『不是。十之八九,是朱宝如去告的密,说罗四姐有东西寄放在外面。
刘中丞交代德晓峰,要派人来┅┅『
一句话未完,门上来报,仁和县的典史林子祥来了。
『有没有带人来?』
『四个。』
胡雪岩提示了一个警戒的眼色,随即由门房引领着,来到接待一般客人的大花厅。林子祥跟胡雪岩极熟,远远地迎了上来,捞起衣襟打了个千,口中仍旧是以往见面的称谓奇#書*網收集整理∶『胡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四者爷。』县衙门的官位,典史排列第四,所以通称『四老爷』。胡雪岩一面拱手还礼,一面说道∶『现在我是一品老百姓了,你千万不要用这个称呼。』
『胡大人说哪里话,指日官复原职,仍旧戴红顶子。我现在改了称呼,
将来还要改回来,改来改去麻烦,倒不如一仍旧惯。『
『四老爷口才,越来越好了。请坐。』
揖客升炕,林子祥不肯上坐,甚至不肯坐炕床,谦让了好一会,才在下首坐下,胡雪岩坐在炕旁一张红木太师椅上相陪。
『今天德藩台已经跟我谈过了,说会派人来,四老爷有啥吩咐,我好交代他们照办。』
『不敢,不敢!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县大老爷交代,我们仁和县托胡大人的福,公益事情办得比钱塘县来得风光,叫我不可无礼。』林子祥紧接着说∶『其实县大老爷是多交代的,我带人到府上来,同做客人一样,怎么好无礼!』
这话使得胡雪岩深感安慰。每年他捐出去『做好事』的款子不少,仁和县因为是『本乡本土』,捐款独多。如今听县官的话,可见好歹还是有人知道的。
『多谢县大老爷的美意。』胡雪岩说∶『今年我出了事,现在所有的一切,等于都是公款,我也不敢随便再捐,心里也蛮难过的。』
『其实也无所谓,做好事嘛!』林子样说∶『哪怕抚台晓得了,也不会说话的。』
『是,是!』胡雪岩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辰光还来得及。』林子祥说∶『今年时世不好,又快过年了,县大老爷想多办几个粥厂,经费还没有着落。』
『好!我捐。』胡雪岩问∶『你看要捐多少?』
『随便胡大人,捐一箱银子好了。』
胡雪岩只觉得『一箱银子』这句话说得很怪,同时一心以为县官索贿,却没有想到人家是暗示,可以公然抬一个箱子出去,箱子之中有夹带,如何转移,那是出了胡家大门的事。
『现银怕不多,我来凑几千两外国银行的票子。等一息,请四老爷回去。』
林子祥苦于不便明言,正在思索着如何点醒胡雪岩,只见胡家的听差进来说道∶『仁和县的差人请四老爷说话。』
差人就在花厅外面,从玻璃窗中望得见。林子祥怕胡雪岩疑心他暗中弄鬼,为示坦诚,随即说道∶『烦管家叫他进来说。』
这一进来反而坏事,原来乌先生拎着着一个皮包,想从侧门出去,不道林子祥带来的差人,已经守在那里,乌先生有些心虚,往后一缩,差人拦住盘问,虽知是胡家的客人,但那个皮包却大有可疑,所以特来请示,是否放行?
『当然放。』林子祥没有听清楚,大声说道∶『胡大人的客人,为啥盘问?』
这官腔打得那差人大起反感,『请四老爷的示,』他问∶『是不是带东西出去,也不必盘查。』
『带什么东西?』
『那位乌先生带了个大皮包,拎都拎不动。』
这一说,胡雪岩面子上挂不住,林子祥也发觉自己在无意中弄成一个僵局,只好继续打官腔∶『你不会问一问是啥东西。』
『我问过了,那位乌先生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见此光景,胡雪岩暗暗叹气。他知道林子祥的本意是要表明他在他心目
中,尊敬丝毫不减,但形禁势恪,今非昔比,要帮他的忙,只有在暗中调护,林子祥将差人唤进来问话,便是一误,而开口便打官腔,更是大错特错,事到如今,再任令他们争辩下去,不仅于事无补,而且越来越僵,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
转念到此,他以调人的口吻说道∶『四老爷,你不要怪他,他也是忠于职守,并没有错。那皮包里是我送我朋友的几方端砚,不过也不必去说他了,让我的朋友空手回去好了。』
『不要紧,不要紧!』林子祥说∶『几方端砚算啥,让令友带回去。』
胡雪岩心想,如果公然让乌先生将那未经查看的皮包带出去,那差人心里一定不服,风声传出去,不仅林子祥会有麻烦,连德馨亦有不便,而刘秉璋说不定采取更严厉的措施,面子难看且不说,影响到清理的全局,所失更大。
因此,他断然地答一声∶『不必!公事公办,大家不错。』随即吩咐听差∶『你去把乌先生的皮包拎进去。』
林子祥老大过意不会,『令友乌先生在哪里?』他说∶『我来替他赔个不是。』
对这一点,胡雪岩倒是不反对,『应该我来赔。』说着,也出了花厅。
林子祥跟在后面,走近侧门,不见乌先生的踪影,问起来才知道已回到百狮楼楼下了。
结果还是将乌先生请了出来,林子祥再三致歉以后,方始辞去。
面子是有了,里子却丢掉了。乌先生一再引咎自责,自嘲是『贼胆心虚』。
螺蛳太太连番遭受挫折,神情沮丧。胡雪岩看在眼中,痛在心里,而且还有件事,不能不说,踌躇再四,方始出口。
『还要凑点钱给仁和县。快过年了,仁和县还想添设几座粥厂,林子祥同我说,县里要我帮忙,我已经答应他了。』
螺蛳太太先不作声,过了一会才问∶『要多少?』
『他要我捐一箱银子。我想┅┅』
『慢点!』螺蛳太太打断他的话问∶『他说啥?「一箱银子」?』
『不错,他是说一箱银子。』
『箱子有大有小,一箱是多少呢?』
『是啊!』胡雪岩说∶『当时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怪。』
『大先生。』一直未曾开口的乌先生说∶『请你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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