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
『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的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
于是他重新起身,把油灯移到桌上,展开纸笔,却又沉吟不定。留遗嘱
似乎太严重了些,这对胡雪岩会是很大的一个负担。考虑了很久,忽有妙悟,自己觉得很得意。
第十二章
到新城先到富阳,走钱塘江这条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龄一走,嵇鹤龄把胡雪岩留了下来,说还有几句话要谈。
到船舱中坐定,他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梅红单帖,放在胡雪岩面前,上面写的是『嵇鹤龄,以字行。湖北罗田人,嘉庆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时生。』
『喔!』胡雪岩笑道∶『你倒真巴结,应该我先去讨瑞云的八字来给你。
其实,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鹤龄摇着手说,『这张帖子是交给你的。雪岩兄,我想高攀,我们拜个把子。』
『这┅┅』胡雪岩愣了一下,接着喜逐颜开地说∶『那是我高攀了!不过,此刻来不及备帖子,但是也要磕个头。』
『这都好办,等我新城回来再行礼。』嵇鹤龄说∶『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嫌弃,此刻我们就改称呼。你今年贵庚?』
『我小得多。』胡雪岩改了称呼,叫一声∶『大哥!』接着便给『大哥』
磕头。
嵇鹤龄急忙也跪下还礼,自然称他『二弟』。两人对拜了一拜,连『撮土为香』都用不着,就结成了异姓手足。
拜罢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觉便都不同了,嵇鹤龄是减轻而胡雪岩是加重,『大哥!』他说,『你尽管放心到新城去,专心一致办事,家里一点都不用记挂,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托你。』嵇鹤龄又说,『不过眼前有瑞云在,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赶紧动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们换帖子请客。』
『好的,我晓得,一路顺风。』
胡雪岩离船登岸,坐轿进城,等王有龄到家,他接着也到了他那里,脸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龄夫妇都觉得奇怪,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们两位再也想下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鹤龄拜成把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龄对他妻子说∶『太太,这一来我们跟鹤龄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亲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说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胡雪岩从马褂口袋里摸出个红封套递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这是什么?』
『瑞云的聘金┅┅』
话没有完,王有龄先就乱喊∶『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收他的?你还给他。』
『慢慢,你不要吵!』玉太太挥挥手说∶『我先要问问清楚,瑞云怎么样?她自己答应了没有?』
『看样子是千肯万肯的了。』
『哪有这么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么说的?』
『这也用不着明说。』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讲了一遍。这些眉目传情,灵犀暗通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话题,胡雪岩又有意刻画入微,所以把王有龄夫妇听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张着嘴,耸起两面唇角,随时准备放声大笑的神态。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讲完,王有龄点点头说。
『到底不是什么「千肯万肯」,总还要我来说两句,她才会松口。』
『拜托,拜托!』胡雪岩拱一拱手,趁势又把红封套递了过去。
王太太已经接到手里,王有龄一把夺了回来,塞回胡雪岩∶『这不能收的。』
『没有什么不能收。』王太太接口, 『我们瑞云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钱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给我,我另有用处。』
『你有什么用处?』王有龄大为不悦,几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说给你听!』王太太的声音也很大,『瑞云一份嫁妆归我们预备。
这一千两银了,我另外交给她,是她的私房钱。请问王大老爷,可以不可以?『
王有龄的表情立刻改变了,歉意地笑着,却用埋怨的语气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王太太拿着红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岩!』王有龄略有忧色,『我们先商量一下,万一嵇鹤龄此去无功,下一步该如何?』
『先抚后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抚既不成,自然是派兵进剿,何需问得?但胡雪岩了解他的内心,便不肯这么回答,只说∶『你不必过虑!
鹤龄跟我说过,无论如何,自保之策,总是有的,可见得他极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没有后顾之虑,专心一致对付公事,当然无往不利。『
听他侃侃而谈,声音中极具自信,王有龄不知不觉受了鼓舞,愁怀一放,连连点头。
『还有,雪公,』胡雪岩又说,『你正鸿运当头,瑞云也要托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来必有帮夫运,所以鹤龄一定马到成功。瑞云迟早是个「掌印夫人」!』
这一说,王有龄越发高兴,『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无论如何不是倒霉的时候。』他又说∶『等鹤龄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归安县。这个缺,一年起码有五万银子进帐。』
胡雪岩心想,归安县现在由王有龄兼署,保了嵇鹤龄,就等于从他自己荷包里挖五万银子出来。一时慷慨,终必失悔,却又是说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终,倒要劝一劝他。
『归安是一等大县,只怕上头不肯。如果碰个钉子,彼此不好,我倒有个想法。』
『噢!你说,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说,『海运局的差使,你又兼顾不到,何不保鹤龄接替?』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对了!这才是一举数得。』
胡雪岩懂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一举数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内,嵇鹤龄接替海运局的差使,他经手的几笔垫款、借款,料理起来就顺利了。
『准定这么办,』王有龄又问,『你哪天走?』
『至迟后天一走要走了。』
『那好,你办完了事就回来。』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我托你带笔钱去。』
带给谁?心照不宣,胡雪岩只问∶『带多少?』
『给她二三百两银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垫付二百两,回来再算。』
于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装。第二天抽出工夫来,亲自上街买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鹤龄的子女,只见瑞云把那六个孩子料理得干干净净,心里大为宽慰。他跟嵇鹤龄拜把子的事,没有跟他的儿女说,却跟瑞云说了。正在谈着,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来意,胡雪岩明白,他没有理由妨碍她们谈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旧在出四鳃鲈的秀野桥上岸,胡雪岩没有带跟班,却有许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产,但他不怕照应不了。叫船家找了轿子和挑伕来,关照到通裕米行,那就连价钱都不用讲。因为『车、船、店、脚、牙』虽然难惹,却也十分开窍,通裕米行的后台是谁?码头上没有一个人不晓得,也没有一个人不买帐。
到了通裕,却好遇见陈世龙在门口,一见面就说,『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为啥到今天才到?』
『说来话长。』胡雪岩问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刚从上海回来。』
『好,进去再说。』
通裕的人听见声音也迎了出来,代为开发轿子挑伕,把他奉为上宾,同时赶紧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明雪岩拦着他们说,『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爷那里请安。』说着,便检点土仪,叫陈世龙拿着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远,不必再用轿马。陈世龙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后
的情形。扼要地报告,人是分开来往,陈世龙住在通裕,老张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里明白,尤五仍旧当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礼遇,这且不去管她,他关心的是货色。
『货色进上海丝栈了。』陈世龙说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径桥北大街的裕记丝栈,栈单在尤五叔那里,他要交给我,我不肯收。不过一张记数的单子,还在我手里。』
陈世龙算是机警的,栈单在人家那里,他自己留着一张计数的单子,多少算个字佯。其实无用!粑栈单收了下来,原是正办,否则就索性大方到底。
捏一张记数单子算是啥名堂?
这是陈世龙做事不够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导他的地方,但此时此地,不便多说,点点头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里,只见高朋满座,胡雪岩方在踌躇,尤五已迎了出来,神情显得异常亲热。两个人拱拱手打过招呼,尤五拉着他的手问道∶『我以为你还有几天才来。王大老爷的公事有了头绪没有?』
他怎么知道王有龄的公事?看一看陈世龙,神态自如,显然不是他告诉尤五的。然则消息何以如此灵通?胡雪岩飞快地在心里转念头,同时口中答道∶『有头绪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本。』
『好的!回头我们细谈。』尤五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厅里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见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签了一个字∶『懂!』
『那好。你先请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门,马上就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在老太爷那里碰头好了。』
『老太爷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领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陈世龙的肩膀说∶『这位小老弟也见过老太爷,蛮喜欢他的。』
听得这句话,陈世龙脸上象飞了金一样∶『那还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
他一半谦虚,一半说的也是实话。
于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看到他老头子那里。『老太爷』已经退隐,除了有关一般的大计以外,别的事都已不问,每天空下来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孙陪侍闲谈中打发。最近兴致不佳,但见了胡雪岩却是十分高兴,这有许多原因,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觉得胡雪岩顶对劲。
问过安,献上土仪,老太爷叫都打了开来,大部分是茶食之类的东西,他每佯都尝了些,不断说好。这样乱过一阵,算是坐定了,老太爷吩咐∶『你们都到外头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话说。』
摒人密谈的事。除非是对尤五,现在对一位远来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诧异。不过也没有入敢问。一屋中十来个人,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雪岩!』老太爷扶着他说道,『最近我兴致很不好。兵荒马乱,着实有些担心,老五呢,能干倒能干,运气不好,轮着他挑这副担子,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我做老头子的,觉得对不起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爷,你实在可以想开些,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五哥在外头的面子,无往不利,老太爷何必替小辈担心?』
『江湖上总还好说,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圣旨,叫他有啥法子?雪岩,你倒想想我们的处境!』
胡雪岩明白,这是指漕米改为海运,漕帮有解体之危。这件事,他当初
也想过,打算尽点心,部为接二连三地有所发展,忙得连想这件事的工夫都没有。所以这时一听老太爷的话,内心立即泛起浓重的歉仄。
『现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说句看不起他们的话,「 江西人补碗,自顾自」,妻财子禄最要紧!不然,不会弄成今天这样子的局面┅┅』
老太爷大发了一顿牢骚,说的却是实话。这胡雪岩心里也很明白,是对漕米海运有所不满,或者说,不替漕帮谋善后之策有所不满。不过他觉得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说也无益,所以保持着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现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办事的人,不是我恭维你,实在只有象你老弟这样的人!』老太爷又说,『王大老爷的官声,我也有点晓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为此,我有句话想跟老弟你说!』
『是的,老太爷尽管吩咐,漕帮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劳的地方,我当我自己的事一样。』
『所以我要跟你谈,除了你够朋友、重义气以外,还有一层,你见得事明,决不会弄错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爷凑过头来,低声说道∶『一个人总要放他条路走,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何况我们漕帮的情形,你是晓得的,好说话很好说话,不好说话也着实难弄。事情总要预先铺排,等抓破了脸,再想来摆平,交关吃力,雪岩,王大老爷还兼着海运局差使,请你劝劝他,不要顾前不顾后,替我们漕帮弟兄也要想一想。』
这番话听得胡雪岩暗暗心惊,看样子漕帮内部怨气冲天,一旦纸包不住火,烧开来会成燎原之势。局势已经够乱了,听说太平天国跟洪门有关,如果再加上『安庆』一起起事,越发不得了。
做生意总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需大家同心协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听了老太爷的话,细想一想其中的利害关系,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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