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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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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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饭后,正预备下船,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陈世龙,一身泥泞、十分狼狈,但精神抖擞,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

这一到,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先听他了,再定行止。

『你是怎么来的?』尤五嫂急急问道,『我们的人都好的吧?』

『都好,都好!』陈世龙大声答道∶『都住在夷场,安稳得很。』

有这句话,大家都放心了,『那么,上海县城呢?』尤五嫂又问。

『县城失守了。』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相当完整,于是从头细说,『小刀会要起事,早有谣言了,坏在吴道台手里┅┅』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而上海县的团练又多是广东、福建人,因此,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不以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会起事,就是跟他过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刘丽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来。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丞相罗大纲有联络,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治有所联系,决定于『丁祭』那天起事,先攻县衙门。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惪,是袁子才的孙子,由捐班的宝山县丞,升任上海知县。这天一早整肃衣冠,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人刚走出大堂,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人,为头的叫小金子,曾经为袁祖惪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袁祖惪倒也是个硬汉,破口大骂,不屈而死,吴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国领事署,总算逃出一条命。

于是道署、县署、海关,相继被袭。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滨、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据点。城内乱得很厉害,但『红巾』不敢入夷场一步,因此难民纷纷趋避,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问道,『难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带兵官是个守备,姓李,上吊死了。』

『鸭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为啥不拚?』

『不去管这些闲事了。』尤五嫂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特地来送信,口信。』陈世龙看了看说,『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

这自是机密信息,引入内厅,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尤五特地嘱咐,如果嘉定有人来,好好敷衍,千万不可得罪。

『原来是这么一句话!』七姑奶奶问道,『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传这样的信息,理当派自己人,何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

『其中有个道理,』陈世龙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顺便就要我带个口信。』

『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这是为啥?』

『胡先生说兵荒马乱,还是回去的好。张老板也是这么说。』

『这要问问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说,『这样吧,我们已经约好一

起到上海,船都备好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有啥话到上海再说。『

『好的。啥时候走?』陈世龙看着身上说,『我一身烂污,总得先洗个澡。』

等陈世龙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以及她的决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正当用人之际,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送她回湖州?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漫漫长途,寡女孤男,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一个爱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时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饭。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觉得对他们俩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作主张,改变了胡雪岩的安排。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们住哪里?』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

『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

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

『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用好了。』说着,『噔、噔、噔』一直下楼。

『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

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楼。

『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隆咚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

『哪张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哪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手。』

『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当心他在外面偷看。』

转脸一望,果然壁间漏光,有缝隙可以偷窥,七姑奶奶便问∶『阿龙,你在外头做啥?』

『我坐在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听壁脚」?』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规矩,不准在外头偷看。』

陈世龙笑笑不响,阿珠便低声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蜡烛不要点了!』

这句话让外面的陈世龙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还是『守规矩』要紧,便大声说道∶『没有事我就下楼去了。』

七姑奶奶这时也觉得让他避开的好,『那谢谢你了。』她说,『你在楼梯口替我们把守,不要让人闯上来。』

有陈世龙把守楼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间里,找着脚盆,提水进来,两个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头盒子,重新涂脂抹粉,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开了房门出来。

巧得很,正好裕记丝栈的老板娘,听说有『堂客』到了,带了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丫头赶来。七姑奶奶是认得她的,招呼一声『陈太太』,接着便替阿珠引见。

等娘姨在楼上替她们收拾了残局,宾主坐定寒暄,问了问路上的情形,陈太太邀她们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转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陈太太家,便以见了她父亲,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费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设词力辞,陈太太只得由她们。坐了一会,邀客到她家吃晚饭,七姑奶奶答应等他们兄妹见过面,谈完正事再赴约。

于是等陈太太一走,陈世龙动手替她们设榻,老张和他搬到楼下,在丝包旁边安设床位。原来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这张小床,正就是陈世龙原来所睡的。

刚刚安置停当,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记丝栈。时地相异,感觉不同,胡雪岩固然神态自若,阿珠也还显得从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决定到上海来的缘由,随即向尤五使个眼色,示意避人密谈,尤五因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机密的程序,所以顺手把他一拉,一起来听七姑奶奶的报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来过了┅┅』她把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样应付也好!』尤五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听着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看。她发觉了他的眼色,心里觉得很舒服,便笑着问了句∶『小爷叔,你看我说错了话没有?』

『当然不错!』胡雪岩转脸对尤五说∶『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们在上海可以好好动一动脑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话,向他妹子低声叮嘱∶『阿七,我一时不能回去,家里实在放不下心,趁这一两天,路上还不要紧,你赶紧回去吧!』

七姑奶奶点点头,问起他们在上海的情形∶『 生意怎么样?』

这活在尤五就无从置答了,只是微微叹口气,见得不甚顺手。

『生意蛮好!』胡雪岩却持乐观的态度,『正在谈,就要谈出结果来了。』

事实上不容易谈得出结果,胡雪岩扳持不卖,洋行方面因为小刀会起事的关系,是在观望之中,所以最大的两项『洋庄』货色,茶和丝都变成有行无市,混沌一团。尤五因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势甚乱,自不免悲观,因而才叹气不答。

『阿七,』尤五又说,『你明天就回去吧!』

『晓得了!』七姑奶奶不悦,『我会走的。不过张家妹子是我带到上海来的,总要把她作个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话是不错,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牵那条红线,巴不得当时就有个着落,这话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

『七姐!』胡雪岩看出她的热心,安慰她说,『事情是一定会有个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龙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说∶『裕记老板娘,今天请我们一起去吃夜饭,也该走了。』

『不行!』尤五摇头,『我们今天夜里约好一个要紧人在那里。你们去吧!』

于是乍一相见,匆匆又别。尤五和胡雪岩不暇暖地,赶到一家『堂子』

里去赴约会。

第十四章

要会的那个要紧人姓古,广东人,是个『通事』,结交的洋朋友极多,对英国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国人,自从洪秀全在江宁开国,便有许多花样。他们去会那姓古的,就是要打听这些花样。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广,辗转打听到,英国洋行已经跟洪军展开贸易。

曾经有两只英国兵船,从上海开到下关。洪军起初以为是清军邀来助阵的,大起戒备。谁知英国人带了一名通事上岸,一开口就表明,此来特为通商。

商品是枪械火药,以货易货。那家洋行,大获其利,而所带的通事,就是这个姓古的,名叫古应春。

于是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够跟古应春结交,在珍宝和枪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对胡雪岩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便设法托人,从中介绍,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场面上见过面,当时约定,这天是尤五回请,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其实主客只有一个古应春。

设席的地点在宝善街怡情院。尤五是这家『长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连带胡雪宕亦有宾至如归之乐。到了那里,在『大房间』落座,刚刚卸去长衫,听『相帮』在喊客到,怡情老二亲自打开帘子,只见古应春步履轻快地踏上台阶了。

『古大少,真真够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着,『第一个到。』

『尤五哥请客不能不早点来。』古应春又说,『而且是在你这里请客,更不能不早到。』

『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谢谢,谢谢!』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谢,接着向里一指,『要不要里头躺一会?』

『我是过足了瘾来的。不过躺一会也可以。』

一听这话,怡情老二便喊∶『点灯!』接着把古应春的哔叽袍子接过来,引入里间。

里间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闺,一色红木家具,却配了一张外国来的大铜床,雪白珠罗纱的帐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设着一副极精致的鸦片烟具。古应春略略客气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对面的空位,尤五让胡雪岩,胡雪岩又让尤五,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话要问古应春,自然该他相陪。

『香』过两筒烟,说过一番闲话,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间里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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